很多熟悉是枝裕和的人,都会在小偷家族每个角色身上找到他其他电影的影子,我对电影涉猎不多,在看完《小偷家族》后才第一次听说这位导演的名字。可能是因为脑中没有相关知识背景,没有预设,我在面对电影中的每个人物时,联想到的是生活中听到、见到的人们的遭遇。
当这些人集中在一个家庭里,便是整个底层社会的映像。
个人之伤,社会之殇
首先是被“收养”的小女孩玲玲,她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很清晰,被亲生妈妈视为“不应该生下来的人”。亲生妈妈在遭受丈夫的暴力后,转而将暴力施加在她身上。
玲玲的妈妈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玲玲则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信代和玲玲对比胳膊上的伤痕
“养母”信代则从一开始就发现玲玲被父母虐待。信代自己也曾是家暴受害者,而从她的自述,以及结尾警方的陈述中也能看出,她和现在的伴侣阿治,是在过度防卫杀死家暴的丈夫后跑出来的,阿治也因此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刑2年执行。
信代的遭遇并不特殊,家庭暴力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据世界银行调查统计,20世纪全世界有25%-50%的妇女都曾受到过与其关系密切者的身体虐待。
如果搜寻女子监狱中的故事,你会发现很多妇女都是因为难忍家暴,宁愿让自己面临牢狱之灾。
玲玲从前的衣服被烧毁,象征她迎来新的生活
逃离家暴丈夫的信代进入一家工厂工作,并且成为了时薪最高的女工。但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好的结果:当工厂效益不好(可能与大的市场经济不景气也有关)的时候,时薪最高的女工成了首选要被开除的人。
类似的事件在我们身边并不少见:流水线作业的工作技术含量低,工人可替代性强,很多企业在订单少时,就先给老员工放无限期的假,这期间自然没有工资。工友们虽然勤勤恳恳劳作,每月工资依然只够即时消费,面对“无薪假期”,他们是耗不起的,只能选择自离,工友自离,工厂便省了一笔经济补偿金,所以工厂当然是选择工作时间长的工友来“放假”和“劝退”。
所以,当一些成功学言论谴责社会底层人群是因为不够努力才生活悲惨时,信代的遭遇就是反驳的最佳案例。而这也早就是资本家毫不掩饰的“策略”:对待工人用完就扔掉,而且最好不用付任何代价。
阿治
家族中的“父亲”阿治,是建筑工地的临时工。在一个平凡的上工日,他受了工伤,同事送他回家时,说了一句“可能有保险金”,他原本满脸愁容瞬间豁然开朗。
然而到最后,大家却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句安慰,临时工根本没有保险金。他只得将自己的遭遇归结为自己倒霉:“那天早上就觉得不对劲,早知道那天就不上工了。”
治的遭遇让我联想到患职业性尘肺病的工友,在看一部尘肺病工友的纪录片时,我也听到这样一句话:“早知道干这工作会生这病,我就不去了。”
根据中国卫生部数据,2017年,全国共报告各类职业病新病例26756例。职业性尘肺病及其他呼吸系统疾病22790例,其中职业性尘肺病22701例。如今大量的尘肺工友患病无力医治,维护权益也遭受打压,现实往往比电影更残酷。
玲玲画笔下的“一家人”
还有被前夫和儿子抛弃的奶奶初枝;被父母忽视而离家出走,靠风俗业为生的少女亚纪;大夏天被沉迷赌博机的父母锁在车里的祥太……这些被家庭舍弃,也没有被社会拯救的人,被信代和阿治“偷”了回来,组成了一个不靠血缘关系维系的新的家庭。
一家人围在桌边,吃着热腾腾的面条和炸饼,相互抱怨和调侃,这样的光景简直幸福得如同梦幻——只要不去想食物和日用品都是偷回来的。
但梦总是要醒的。
走出去,走回来
在海滩上,奶奶初枝远远望着“孩子们”嬉闹的背影,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以这句真诚却略带疏离感(日语原文为敬语)的道谢为节点,整部电影的气氛急转直下,随后初枝的死亡动摇了这个临时的乌托邦家庭,使它从内部开始瓦解。
初枝眼中“家人”的背影
“小偷家族”的真相最终被外界发现,在漫长的审讯过程中,痛苦的不仅仅是电影里的一家人,还有观众。我们不得不目睹警察时而诱哄,时而逼问,直到信代被迫承认自己无法成为母亲,阿治被迫承认自己不配做一名父亲,祥太和亚纪被迫接受自己不是无条件被爱的事实,我们也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故事的另一面:
信代和阿治收容初枝,是因为看中了她的保险金;初枝看似无条件关爱亚纪,其实每月都会拜访亚纪的父母,敲一笔“赔偿金”;祥太之所以从车里被发现并救出,是因为阿治打碎车窗试图盗窃;信代对领养的孩子倾注自己的爱,部分原因是她无法生育……
信代在接受讯问
我们不得不用“常规”重新审视这个家庭,温情的光环渐渐退去,露出了近乎“病态”的现实。之所以叫“小偷家族”,不止是因为偷窃财物,这是一对杀过人的夫妻,“诱拐儿童、诱骗青少年、拐骗老人”的故事。
然而,我们是否因此可以说,曾经那些家人之间的羁绊都是虚假的,眼前这一套来自外界的叙事才是真相?
在这一家人看来,他们之间不存在诱拐,是相互选择了彼此。
被家暴的小姑娘放弃了虐待自己的亲生父母,选择了这个收养她的家;祥太忘记了原本的家庭,接受了新家的生活方式;被亲生儿子置于棚户屋里不顾的老人初枝选择了信代夫妻,代替自己的儿子儿媳;亚纪逃离了自己富裕却无爱的家庭,来到了“奶奶”身边……
风俗店里的亚纪
作为观众,我也无法忘记那些一点一滴的美好的生活细节。
阿治受工伤后,信代也遭遇失业,两人相继失去收入来源,却没有陷入争执和绝望,而是静静地在夏日的午后分享了一锅凉面,平静而温馨。
亚纪对风俗店的客人抱有情愫,她随意地对奶奶和信代提起这件事情,就像是介绍隔壁班暗恋的男生。信代还告诉她,阿治也曾是自己的客人,两人在厨房悄悄吐槽阿治,像一对姐妹聊起自己的男友。
阿治希望祥太把自己当做父亲,但同时,他在孩子面前全无长辈的威严。他给祥太讲“性教育”,教他温柔对待妹妹,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两人像平等的朋友一样相处。
……
即使羁绊的维系是建立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上,谁又能说所有这些回忆都是虚伪的?谁又能说那些建立在血缘之上的家庭就一定更加纯粹、更加无私?
被送进救助站的祥太,回到阿治身边度过了一个雪夜
信代在工厂搞小偷小摸,阿治把偷东西的“技术”交给祥太,祥太又带着妹妹去偷玩具……“放在店里的东西,其实不属于任何人。”这一家人的价值观在主流社会规范看来是违法的、扭曲的,但是我们有没有想过,这些社会规范是谁定的,又是谁能下定论,说这一规范是绝对正确的呢?
实际上,这一家人的生活,也是在不断地被各路势力“合法窃取”,他们的利益没有在这套规范下受到保护,最后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被逼到了社会边缘。
在祥太课本的故事里,被大鱼追赶得东躲西藏的小鱼们最后选择聚集在一起,吓跑了大鱼。而在生活中,这个由边缘人群组成的“小鱼之家”很快被现实冲撞得四分五裂。
《小鱼的故事》
凶狠的“大鱼”,是虐待孩子的父母,是放逐成员的家庭,是对个人置之不理的社会制度,也是吞噬我们内心的孤独和绝望。
“小偷家族”的尝试失败了,那我们要如何对抗“大鱼”?有人认为影片只是呈现现实,并不试图给出答案。但提出问题本身就是寻求答案的开始,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所有的故事和情感最后都会沦为虚无。
影片中,祥太曾经二度对家庭做出选择:第一次是被动的“选择”,他不记得亲生父母,并且之后也没有想要寻找,而是一直做信代和阿治的孩子;第二次则是主动从温暖的谎言里醒来,带着家庭赋予的爱和力量走向社会。在这之后,他和“家人”的联结也并没有断裂,而是以不同的形式继续维系下去。
或许弱小之人的抱团取暖并非总是毫无用处,只不过要在更加清醒的团结之下,我们才能诞生出对抗“大鱼”的勇气。
日版海报,“一家人”在庭院里
玲玲还小,她被送回了虐待她的原生家庭。电影结尾,玲玲孤独地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
她在看些什么?是否在等着治和祥太再一次把她“偷走”?无论如何,只要她能够长大,就一定会有离开的一天,那时她可能会成为另一个信代,或成为另一个亚纪,可能会变得不幸,也可能活得更好更自由。孩子们终将上路,去寻找答案。
(感谢李芝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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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鸭青
精神上的劳动妇女,生理上的病弱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