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韩百年恩怨难了

1910年7月，日本围绕强迫朝鲜签署《日韩合并条约》的工作准备就绪，一波波密使频繁穿梭于两国之间策动、谋划。当年8月，条约正式签署，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开启了日本帝国主义对朝鲜长达35年的殖民统治。

2019年7月，危机再度笼罩朝鲜半岛：G20大阪峰会刚结束，峰会宣言中“维护自由贸易”语句的墨迹未干，日本突然高调宣布将限制对韩国出口3种半导体核心原料。韩国很快宣布反制，两国经贸摩擦迅速蔓延至安全领域。至今，双边关系陷入两国建交以来的最低潮。

虽然地理上一衣带水，且文化上同属“儒家文化圈”，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之上诞生的国家，自古以来的关系却是爱恨交织。一方面，朝鲜半岛长期充当中华文化东传日本的重要桥梁和纽带；另一方面，日本在汲取中国大陆文化的养分后，历史上先后多次大举攻伐朝鲜半岛。

一百多年前，日本通过一纸条约吞并了朝鲜半岛。一百多年后，日本挥舞经济制裁大棒，是否会再次遏制韩国的发展？南方日报记者采访中韩专家、旅日学者，解读日韩百年恩怨。

●南方日报记者 祁雷

1 韩国的坚持

经济越发展，越不能忘记民族的屈辱

近两个月，因为日韩贸易摩擦，向来人气火爆的日本商品在韩国的销量出现大幅下滑。如日本啤酒、日本香烟、优衣库等韩国人平日喜欢的日式快销品，人们一夜之间似乎“不再爱”了。

有的韩国人甚至不惜“自断生路”，加入到抵制日货的行列中——

快递行业，韩国快递员组成的劳动团体发起拒绝为优衣库配送商品的活动；零售行业，至7月中下旬至少有超200家超市和杂货店下架了所有日本商品；韩国国内最近的调查显示，七成求职者认为反日氛围对其在日企就业产生负面影响，不少人称“因此放弃了到日企就业的计划”……

日韩关系为何急转直下？专家认为，历史问题始终是两国解不开的结。

“众所周知，日韩关系是东亚地区的一对重要的地缘外交关系。但是日韩关系并不因为是‘永远的邻国关系’就一直友好相处，反而因为日本对朝鲜半岛几十年的野蛮侵略，也就是韩国称为的‘帝殖时代’，给朝鲜民族心中留下了历史性仇恨，也给日韩关系留下了难以剥离的阴影。”知名旅日学者、南京大学华智全球治理研究院亚洲研究中心主任蒋丰告诉南方日报记者。

二战结束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尽管日本作为战败国没有直接参与这场战争，但其作为战争一方——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的后勤基地，在其中发挥了强有力的支撑作用。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是朝鲜半岛分裂成韩国和朝鲜两个国家。“这样，在朝鲜和韩国民众心中，日本还被定位为‘分裂制造者’。”蒋丰说。

韩国檀国大学教授金珍镐也认为，虽然二战结束后，韩日两国在经贸投资、文化观光等领域开展了诸多合作，但矛盾始终相伴而生。“韩国和日本自上世纪60年代建交至今，日本在朝鲜半岛殖民时代强征劳工、慰安妇和扼杀韩国独立等问题一直存在。韩日两国人民之间虽然很了解，但国家间的矛盾却一直存在。”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二战之后，为两国邦交恢复正常化，日韩两国政府和民间都作了很大努力。但蒋丰也认为，二战后，美国出于冷战思维，积极调整日韩关系，导致日韩这种和好，不是历史性的民族和解，而是对美国战略利益的趋从。而且，尽管日本战后以各种方式对韩国进行了道歉，也以各种方式对韩国进行了经济援助，却不能消除韩国民众中的民族的、情绪的阴影。

此外，作为战争加害者的日本也很少能理解战争被害者韩国的民族心理。蒋丰说，在日本看来，一任首相的道歉、一届政府的经济援助，就可以让韩国忘记过去。实际上，日本越是对韩国增加援助，越会增加其心理优越感、认为“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就花钱”，而韩国则是经济越发展，越不能忘记民族的屈辱感。“这是日韩关系难以解决的障碍性问题。”

2 日韩的竞争

资源都匮乏，选择了几乎相同的产业

日本和韩国都是资源匮乏的国家，这决定了两国不可能依靠“劳动密集型”“资源密集型”产业立国。最终，两国在发展经济上选择了几乎相同的产业——半导体和高端制造业等。其中，日韩在半导体产业上的竞争尤为激烈。

一方面，日本几十年来在半导体产业打下的江山正不断丢失；另一方面，日企丢掉的蛋糕正被韩国三星电子等大型半导体企业不断蚕食。当然，如果半导体产业是夕阳产业，日韩自不至于激烈相争。但随着新一轮科技革命的到来，半导体产业全球市场规模已从1989年约500亿美元快速增长至去年4779亿美元。

金珍镐认为，现在韩国的电子产业已超越日本。在他看来，世界市场上，日本索尼等公司的电子产品已比不上韩国三星、LG等企业的产品。他同时认为，虽然韩国电子产业在一些关键零部件、原材料等方面存在短板，但韩国已经意识到上述问题，且正通过不断加大投资力度，以及与其他国家合作等方式加紧“止血”，“这样下去日本会吃亏，所以安倍政府要压制韩国经济发展。”

金珍镐由此得出结论：此次日本对韩国实施“经济制裁”，除历史方面的问题，经济问题也是重要因素。“目前，韩国和日本两国经济之间的互补性越来越少，竞争性的因素却不断加大。日本比较恐惧韩国的IT等新兴产业。”

“这次日韩之间发生非贸易原因的‘贸易战’，其背后既有韩国的舆情和民意对政府战略外交的裹挟，也有日本把‘历史问题经济化’的尝试。”蒋丰认为，此事不能看作是日本对美特朗普政权“单边主义”的追随，只能看作是日本政府对韩国政府恼火、失望的一种“冲动型反应”。

打蛇打七寸，日本反应虽然“冲动”，但打击矛头却非常精准。蒋丰说，这实际上是日本对韩国长期研读的结果：虽然韩国对外出口中半导体出口占总出口的20.8%，但没解决半导体材料的国产化问题，反而一直依赖日本，这才被日本“卡脖子”。

3 激烈的对抗

日经济制裁，韩在安全领域不断出牌

7月4日，三星电子发布今年第二季度业绩展望，预计受存储芯片价格和需求持续疲软拖累，公司该季度利润将同比下降一半以上。三星电子正面临的困境，折射出日本经济制裁对韩国经济的巨大冲击。

韩国《每日经济》近日援引韩开发研究院研究报告称，去年韩国经济增长率为2.7%，若扣除半导体增长因素则经济增长率为1.4%，是2009年（0.8%）全球金融危机以来的最低增长值。报告称，近两三年半导体产业的景气，是拉动韩国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如果未来不能挖掘出替代半导体的新主力产业，则韩国经济将不能摆脱目前的低增长态势。

在当前贸易保护主义思潮不断抬头，给全球经济复苏蒙上阴影，韩国政府和民众因日本此番对韩经济釜底抽薪而举国愤怒就不难理解了。由此，除了经济领域的一系列反制措施之外，韩国在安全领域也不断出牌，似乎铁了心要和日本硬拼到底。

而随着日韩相争愈演愈烈，对两国乃至东亚地缘政治格局也将产生影响。蒋丰分析认为，对日本来说，此次日韩相互在经济和军事上玩“踢出圈”动作，会导致日本的国际信誉有所下降。“尽管这次不能看作是日本对美国‘单边主义’的追随，但毕竟采取的是一种‘单边主义’行动。日本今天可以对韩国下手，明天可能就会对其他国家下手。‘谁不听我的话，我就不和谁玩’，看似幼稚的做法势必会带来负面效果。”

而对韩国来说，日本此番“精准打击”，会加速韩国半导体产业核心产品的国产化进程。“尽管一定会有难度，但来自日本的冲击力一定会转化成新的动力。”蒋丰分析，此外韩国政府今后可能会对历史问题加强管控，认识到“历史问题是日韩关系的一部分内容，但不是日韩关系的全部内容”，积极掌控上述问题上的民族情绪及舆情，不让政府外交战略及对外关系被裹挟。

随着摩擦的不断升级和蔓延，美日韩三角关系也将出现难以弥补的裂痕。蒋丰认为，战后形成的美日同盟关系和美韩同盟关系有着根本的不同，美日同盟关系逐渐发展，着眼的是东亚地区、亚太地区乃至世界。美韩同盟关系着眼的是朝鲜半岛，是一种功利性很强的地域同盟关系。

4 美国的态度

利益未受损，调停就是个姿态而已

日韩经贸摩擦不断升级之际，双方的共同盟友美国似乎对此并不上心。

8月2日，日韩僵持1个月之后，趁召开曼谷2019年东盟外长会议的契机，美日韩三方外长终于坐在了一起。但会谈并不成功，三方会谈仅持续约30分钟。日本《读卖新闻》称，美方未提出调停方案，日韩外长则自说自话。

许是美国的冷漠态度，激起了韩国方面长期存在的“美国更看重日本忽视韩国”的失落之情，韩国随即将反制措施正式延伸至安全领域：8月22日，韩国政府正式宣布，决定不续签《韩日军事情报保护协定》。美国对此反应激烈，美国务院次日表态称，“此举将对美国的安全利益和盟友造成负面影响”。

“美国并不真心对日韩之间的矛盾进行调停，其中的关键是因为目前两国的矛盾还没有损害到美国在东北亚的利益。所以，美国的调停仅仅是做一做姿态而已。”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教授周永生接受南方日报记者采访时说。

此外，韩国国内对构建美日韩“三国同盟”心存疑虑，更让美国对其一直心存芥蒂。“战后日韩关系的调整，基本上缘于背后美国的黑手。”蒋丰认为，从美国的立场来看，其一直希望在日韩恢复邦交的基础上，特别是在战后美日军事同盟的基础上，把美日韩关系拓展成为一种三国同盟关系，却无奈“侵略”与“分裂”这两个关键词犹如两颗钉子一样扎在韩国民众心中，导致三国同盟始终无法如愿达成。

一边是美日韩三国同盟遥遥无期，导致自身战略部署无法完全实现；一边是美国亚太战略的支撑本身是美日同盟，美韩同盟相对次之；另一边是韩国半导体产业的发展，本身也威胁到了美国相关企业的发展……精于算计的美国对日韩相争更多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

最后，美国放任日韩关系恶化，也是给中国拓展中日韩三国合作“使绊子”。中日韩三国拥有巨大的人口和市场，美国从自身利益出发，并不希望看到中日韩自贸区成形。因此，日韩闹矛盾，再次迟滞中日韩三国自贸区谈判，更符合美国的战略利益。

5 如何解心结

中国成为缓和日韩关系新“调解者”

中日韩三国外长会时隔3年后重启，并在北京成功召开，释放了中国正成为缓和日韩关系新“调解者”的信号。

8月21日，第九次中日韩外长会在北京举行。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王毅主持会议，韩国外长康京和、日本外相河野太郎出席。会议期间，三方就筹备第八次中日韩领导人会议事宜充分交换了意见并达成重要共识。会议通过了“中日韩＋X”合作概念文件。康京和、河野太郎表示，同意积极推进三国合作，加快RCEP和中日韩自贸区谈判，共同维护多边主义和自由贸易。

在当前世界经济不稳定不确定性继续上升、全球经济贸易下行压力增大背景下，中日韩加强合作不仅有利于自身发展，也将为地区和世界经济发挥“稳定器”和“推进器”作用。中方高度重视中日韩合作，愿同韩方、日方一道，推动三国合作向更高层次迈进。

蒋丰认为，尽管美国促成了日韩外长在曼谷会谈，但成果仅是“各自表述”，而中国促成日韩外长在北京会谈，让两国达成了一定共识。这样，日韩关系的改善者从惟一走向多元。

周永生分析，日韩之间的激烈摩擦和全面对抗，很可能会形成对中日韩签署三边自贸协议的直接阻碍。虽然中国个别企业能够在日韩对立当中获得一些小利益，比如订货上的利益，但从大方向上来说，损害的是中日韩三国的大利益。周永生认为，通过建立中日韩自贸区，也会带动日韩两国关系缓和。

一个新消息：8月29日，韩国产业通商资源部称，日本近期首次批准了1项对韩出售氟化氢（注：日限制对韩出口3种半导体核心原料之一）的申请。日本在给韩国伸出橄榄枝？韩国舆论却并不乐观。韩《中央日报》评论认为，日本此举很大程度是为了对外“宣传展示”，旨在让外界看到，日本对韩实施出口限制不是为了对韩国进行经济报复，因此没有违反世贸组织规则。

接下来，日韩关系究竟何去何从？两国还要斗争到什么时候？金珍镐说，韩日矛盾由来已久，此次危机短时间内很难调和。“日韩两国摩擦可能还将长期延续，究竟什么时候结束还不好判断，但基本上可能要等到日本或韩国政府换届，新领导人执政后才有可能结束。”周永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