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末,日本大阪G20峰会。韩国总统文在寅和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会晤仅仅止于欢迎仪式上的握手寒暄。日韩记者精确统计,两国首脑的握手总共持续了八秒。
G20日韩首脑简短会晤
这尴尬的八秒钟以一种近乎戏谑的方式呈现出目前日韩关系所面临的现实。
大阪峰会期间,作为东道国的日本以“行程”为由搁置了日韩首脑会谈。6月29日下午,峰会轮值主席安倍晋三在闭幕会议上致辞并赞扬G20国家发出了“维护和发展自由、公正、无歧视的贸易体制”的强有力声音。
7月1日,峰会结束不到48小时,日本经济产业省宣布将对向韩国出口的三种材料(氟化聚酰亚胺、光刻胶、高纯度氟化氢)实施管理限制。事出突然,韩国上下一片哗然。由于三种材料皆是半导体产业的重要资源,有韩国媒体称日本政府此举直接瞄准了韩国经济的命门。
日韩间以贸易名义的过招正式开始。
绕不过去的“历史”
日本一桥大学国际公共政策研究学部的权容奭副教授认为,促使日本对韩国实施制裁的“导火索”是韩国大法院(最高院)针对日本企业二战期间强制征用劳工赔偿一案的判决。
日本一桥大学国际公共政策研究学部权容奭副教授
2018年10月30日,韩国大法院支持了4名二战时期遭日本企业强征的韩国劳工的赔偿请求,判决涉事的日本新日本制铁(现日本制铁)向每名原告赔偿1亿韩元。4人曾在1997年向日本的法院提起损害赔偿,2003年日本最高法院判决原告败诉。2007年4名原告开始了在韩国国内长达十余年的诉讼长跑。虽然韩国外交部一直坚持“1965年《日韩请求权协定》缔结以来,个人索赔权的问题已经被解决”的立场,诉讼最终仍在历经1审2审和两次重申之后,于今年以原告终审胜诉的方式画上句号。
这也是第一起终审由原告胜诉的二战韩国受害者对日索赔案。判例一出仿佛打开了一扇门。一个月之后,韩国法院再次作出裁决,要求日本企业三菱重工、那智不二越等公司赔偿多名韩国劳工。
早稻田大学社会科学部的福永有夏教授也认为,尽管日本政府坚称出口管制完全出于安全保障的考虑,但韩国法院判决的影响“不可否认”。
早稻田大学社会科学部福永有夏教授
对于韩国的判决,日本政府反应强烈,措辞严厉。对于强制劳工的问题,日方一直主张基于《日韩请求权协定》,问题已经得到“完全且最终的解决”。日本外长河野太郎指责韩国的判决“从根本上颠覆1965年日韩邦交正常化以来两国发展友好合作关系的法律基础”。
所谓《日韩请求权协定》,是1965年日韩两国在恢复邦交的同时所签署的一份双边关系协定。协定要求日本需向当时的朴正熙军政府无偿提供3亿美元援助和2亿美元的低息贷款,以换取日韩两国国家间、民间的赔偿问题“完全且最终的解决”。5亿美元在当时相当于韩国两年的国家预算。此后,《日韩请求权协定》一直被日本看做是日韩间清算殖民地历史和实现邦交正常化的基础。但“协定中对请求权范围和对象的表述存在模糊之处”,福永有夏说。
在韩国,围绕着协定一直争议不断。协定在签订之时就被韩国民运人士诟病,朴正熙政权被指责压抑了民间的呼声。随着80年代韩国民主化运动,长期被无视的民意越发汹涌,慰安妇问题、原子弹受害者问题、强制劳工问题等一一在韩国民间引起关注。韩国政府虽然一直试图对日本展现出善意,但到底无法违背不断壮大的民意,“完全且最终的解决”的基础开始动摇。2018年强制劳工判决后,韩国外交部发言人面对记者提问时称“政府将以最高院的判决为契机展开广泛的讨论”,暗示了韩国政府改变立场的可能。
权容奭认为在韩国出现类似强制劳工问题的判决“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横亘在日韩之间复杂的历史问题。
与其他在二战期间遭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地区不同,韩国是以缔结条约的方式被日本吞并的。1910年8月大韩帝国与日本签订《日韩合并条约》,条约规定“韩国皇帝将朝鲜半岛的主权永久让与日本”。之后虽然韩国民间反抗运动接连不断,但直到1945年投降前朝鲜半岛一直处于日本的殖民统治下。
条约的存在所产生的直接问题便是日韩双方在合并条约是否合法这点上存在认识分歧。
日本方面认为,《日韩合并条约》签订时符合当时的国际法。韩方(及北朝鲜)则认为条约在日本逼迫下缔结是“完全无效的”。在这一问题上的巨大分歧和互不让步,使得两方在建交文件《日韩基本条约》中采用了“条约现在已经失效”这样时间点上十分暧昧的表述。
虽然日本领导人曾多次就韩国“被迫接受的殖民统治”表示反省和道歉,但日本政府始终没有承认《日韩合并条约》的非法性。2010年时任日本外相的冈田克也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明确表示“日本政府认为(条约)在当时是合法缔结的”。
日韩建交签署《日韩基本条约》
看似只是措辞上的细微差别,在国与国的外交层面上却留下解读的巨大空隙。
权容奭表示,解读的差别使得日韩之间,在包括日本对韩国赔偿责任等一系列历史问题的认识上同样出现了“合法与不合法的”的分歧。这当中尤其以慰安妇、强制劳工等尚有当事者健在的问题最为敏感,虽然日韩间就这些问题不断对话并签署了一系列的协议,但对历史问题的认识始终没能达成共识。福永有夏也指出对历史问题的不同认识是日韩关系中最重要的争议点。
随着朴槿惠政权因贪腐倒台,“由于朴槿惠的政治介入”(权容奭语)而被压抑的强制劳工和慰安妇问题的再度浮出水面。
2017年5月10日文在寅成为韩国总统。在当选第二天,文在寅就在与安倍晋三通电话时表示,“大部分韩国国民在情绪上无法接受朴槿惠政权签订的慰安妇协议”。
2018年10月在韩国大法院下达判决的同时,有另外15起诉讼中的超过70家日本企业因强制劳工问题在等待韩国的司法判决。
2018年11月,韩国政府正式宣布将解散“和解与治愈财团”。该财团基于日韩谈判在2016年设立,由日本政府出资10亿日元承担向原慰安妇及遗属支付现金的工作。至此,日韩慰安妇问题协议变得有名无实。
“和解与治愈财团”揭牌仪式
2019年5月1日,强制劳工案的原告向韩国法院递交申请,要求出售被扣押的日本企业在韩资产。
5月1日也是日本新天皇德仁即位的日子,这天日本改元“令和”,寄寓美好和平之意。
但理想与现实毕竟不同,面对韩国方面一系列的动作,日方大为光火,同样反应激烈。
日本先是明确表示拒绝了韩国政府提出的由两国企业共同出资赔偿强制劳工的“1+1”方案。继而在最新的外交蓝皮书中删除了“基于相互信赖发展面向未来新时代的日韩关系”等关于韩国的积极表述,并表示日韩关系“由于韩方不断做出的否定性行动,正在直面非常严峻的困境”。文件还特别拿出一章针对强制劳工问题,指责韩国司法判决“颠覆了日韩关系的基础,断然无法接受”。
日本政府的反应不只停留在口头上,反击一直在酝酿着。
日本财长麻生太郎在19年3月面对在野党议员的质询时明言,日本政府的报复手段将“不只限于关税,还可能包括停止汇款、停止发放签证等各种措施”。
在日韩关系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下,G20峰会上演“尴尬的八秒钟”,这一幕刚刚结束,日本政府便率先发难。
“日本政府将毫无关系的‘贸易’掺杂进本就复杂的历史认识问题,使情况进一步恶化”,权容奭说。
并不“单纯”的制裁
日本对韩国半导体产业施加制裁无疑经过了精心的计算。
权容奭表示,“日韩半导体产业是分工协作的关系,韩国企业在零部件和材料方面极度依赖日本。”据韩国统计,2019年前两个季度韩国从海外进口的氟化聚酰亚胺和光刻胶中日本占比都超过90%,高纯度氟化氢的占比也有将近50%。同时,日本还在全球占有三种材料极大的市场份额,韩国很难在市场上找到替代的供应渠道。作为韩国的支柱产业,半导体几乎占了韩国整体出口的五分之一。一旦受到制裁,不只三星电子、LG和SK海力士等韩国代表性企业,整个韩国经济都将受到巨大冲击。
颇为细节的是日本政府并未对韩国实行禁运,而是仅仅修改了出口管理条例,对三类材料施加出口限制。“这种处理方式使得当前制裁更多是在政治意义上施加压力,但日本政府同时又保留着根据韩方态度灵活应对的余地”,福永有夏说。
权容奭也认为,日本此举并非“单纯”针对强制劳工问题,还有其他目的。
他认为,日本首先想借此次制裁在日韩历史认识问题上施加压力。面对最不光彩的历史问题,日本政府不愿也很难率先提出诉求,但借由经济制裁,可以“名正言顺”地逼迫韩国拿出态度重回谈判桌。
其次,日方有意敲打在文在寅政权在处理与北朝鲜问题上的态度。文在寅上台后主张加强与朝鲜沟通并致力寻求朝鲜半岛的统一。但由于核试验、试射导弹等问题,日本对朝鲜一直十分警惕。
最后,他认为日方的经济制裁也不乏“竞争”的意味。日本此举不仅可以重创韩国经济,还能为本国的企业争取市场份额。上世纪日本半导体产业曾占据全世界一半的市场份额,全球前十的半导体企业中有6家出自日本。但80年代的日美贸易战中日本半导体产业遭受重创,并在随后与坐收渔翁之利的韩国的竞争中败北。日本此次大有报一箭之仇之意。
韩国经济的支柱产业——半导体
事实上,日本确实也只用一招就让韩国叫苦连连。
韩国经济研究院试算,出口规模达45万亿韩元的半导体产业若无法得到有效供给,GDP将减少2.2%而日本将减少0.04%,日韩损失的差距近270倍。韩国中小企业中央会7月9日公布的调查结果指出,有59%的企业表示如果日本持续实施禁令,公司很难撑过半年,甚至可能会有运营中断的风险。韩国股市也应声大跌,8月首尔综合指数跌至2016年7月以来最低水平。
日本政府在态度上也摆出不屑对话的姿态,试图让韩国难堪。
7月12日,韩国派去日本的产业部代表被日方安排到一间类似仓库的会议室中进行“谈判”。作为东道主的日方代表既没按惯例身着西服领带,也没有跟韩方握手交换名片。会议上日方只就出口管制进行了简要的说明,根本无意讨论任何议题。
“仓库会谈”
7月19日,日本外相河野太郎就强制劳工诉讼问题召见韩国驻日大使,会谈时他打断韩国大使讲话并斥责韩方“极端无礼”。
占得先机后,日本乘胜追击开启第二轮制裁。8月2日,日本将韩国从享受出口管理优惠待遇的“白名单国家”中剔除。韩国成为名单中27国里第一个被剔除的国家。
从发动制裁伊始日本便处于攻势,但韩国也并非一味防守。
面对新一轮的制裁,韩方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指责日本此举是基于政治意图的“不当经济报复”。总统文在寅在8月2日的紧急国务会议上,批评日方行为“鲁莽”要为今后发生的一切后果负责。
权容奭指出,韩国社会将此次制裁看做是实现半导体产业改革和国家战略转变的重要契机。文在寅在国内呼吁韩国企业的大胆创新,突破日本技术垄断,韩国政府将动用一切可用资源提供不遗余力的支持,并直言“不会第二次输给日本”。他还称将加强与朝鲜的关系,“通过南北的经济合作一举赶超日本”。
8月12日,韩国政府宣布实行对等措施,将日本清出自己的贸易优惠“白名单”。
韩国民间反日情绪同样高涨,民众大规模抵制日货,并多次在日本大使馆门前集会抗议。民调结构显示,超过八成的韩国人拒绝去日本旅游。2018年赴日韩国游客达到753万人,占访日游客整体的五分之一。
在首尔日本大使馆门前抗议的韩国民众
在日本海的另一边,日本民众对韩国也充满情绪。日韩共同民调结果中,对韩国持正面印象的日本人仅占两成,有七成的受访者表示支持日本政府的制裁措施。
被高涨的民族主义裹挟着,日韩关系的前景仿佛更加暗淡。权容奭教授对日韩未来关系表示出担忧,“在当前政治化的氛围下,想要打开日韩间紧张的局面十分困难”。
对此,福永有夏教授则持谨慎乐观的态度,她认为虽然WTO等国际争端仲裁机制在日韩问题上的作用趋于疲软,但基于日美韩军事同盟和现实的经济利害考量,双方回到谈判桌上并非毫无可能。
8月21日,日韩外长共同移步北京,出席时隔三年的中日韩外长会谈。当天下午日韩外长进行了双边会谈,日本共同社称“会谈上并未出现对立缓和的迹象”,到底如何解决争端双方仍处在平行线上。
8月22日傍晚,韩国青瓦台突然宣布废止日韩《军事情报保护协定》,两国矛盾向着更广更深刻的层面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