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昂斯在创造历史,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2018年,碧昂斯(Beyoncé)成为第一个领衔美国科切拉音乐艺术节的黑人女艺术家,458000人收看了现场直播。随后一个月中,4300万人通过YouTube观看了这场欢宴。现场DJ为它戴上“Beychella”的桂冠,这场名为《Homecoming》的演唱会即刻成为2018年度标志性文化事件。
2019年4月下旬,基于这两次现场(紧邻周末演了两场)的纪录片《Homecoming: A Film by Beyoncé》和现场专辑《Homecoming: The Live Album》在流媒体巨头(Netflix、Spotify、Google Play、Apple Music、Amazon Music等)上投放。流动的、稍纵即逝的古老现场艺术被制成可供保存和流传的电影与专辑,创造历史的事件被传播到极致。
更多的人将看到这场了不起的演唱会,它重新唤起人类对集群的原始渴望。除了大型音乐节和狂欢节之外,大部分现代人的集群体验已所剩无几。《Homecoming》创造了海量人群以不同方式,在不同时空关注同一事件的当代体验。
加州沙漠现场,舞台上造起一座金字塔型建筑,模拟体育场内的阶梯观众席。与碧昂斯同时登场的还有两百多位艺人,职责包括大铜管乐队、行军乐队、鼓乐队、舞者与和声等。他们几乎全部是黑人,女性占过半(目力所及),由导演碧昂斯一个一个亲自面试挑选。
《Homecoming》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把黑人文化和女性自尊带到盛大舞台,展示给全世界。碧昂斯有野心:振兴黑人文化和女性自觉是她近年职业生涯的重中之重。她早就不想困在流行巨星的躯壳中做一个单纯的悦人者。种种动作,倒是似乎有望成为美国史上第一位黑人女总统。
但通常,文化与宗教的强势输出令人恐惧,它常常与排他和暴力联系在一起。《Homecoming》的巨型体量和响彻的口号却不致对“外人”产生威胁,也没有政治正确的了无生趣。它向黑人大学文化致敬,糅杂了大量外人不好懂的动作、舞步和呼号。一切倒向全球化的今天,甚至碧昂斯的母亲也在演出前担心女儿的“黑人文化盛宴”会吓跑科切拉以白人为主的观众。
但碧昂斯母亲没有想到的是,《Homecoming》不仅没有吓跑白人,连不熟悉黑人文化的外国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碧昂斯最厉害的一点,在于她像古希腊人,相信艺术的教育作用高于艺术本身,但也须是好的艺术,才能承载教育和劝诫的功能。
台上两百多个人,没有一个人在做与别人一模一样的事。这是一次展示人类多样性(而不仅仅是黑人)的盛会。碧昂斯是女王,但镜头给予另两百多人的时间与她旗鼓相当,留下一个个值得记住的身体和面庞。她很肯给艺术家们自由发挥和单独闪耀的时刻,肢体扭曲如马戏团演员的极瘦男舞者和体态丰满似非职业的女舞者都跳得很尽兴。他们是大型演唱会上极少能看到的形象。
黑人文化的丰沛线索被编织进两个小时的现场中,新奥尔良的爵士,尼日利亚的Afrobeat(注:约鲁巴音乐、爵士和放克节奏的结合,使用打击乐器和人声),加勒比海的电子舞曲、西非的节奏与律动、亚特兰大的Trap、摩城音乐、福音歌曲、放克……在一个段落,男性舞者们明显模仿了猩猩的动作。幽默一点,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大肆跳黑猩猩的舞步。
碧昂斯为《Homecoming》挑选的尽是过往金曲,但重新编曲给这些R&B流行歌带来崭新骨架。铜管华丽雀跃、拍手跺脚排山倒海,鼓队纵横急急如律令。每一刻都是歌舞的高潮,她没有给舞台留一分钟白人抒情的温存时刻。仅这一点来说,《Homecoming》就打破了流行演唱会的俗常。
演唱会整体编排所体现的社群观念和求同存异,比贯穿始终的黑人元素更能展现黑人文化的精髓。
Jay-Z出现在147分钟影片的各个部分,以家人身份带他们的三个孩子参观排练,以表演者身份上台与碧昂斯合唱《déjà vu》,以爱人身份透过手机屏幕与碧昂斯分享产后首次穿上演出服的喜悦。紧密围绕碧昂斯的社群成员纷纷登场,包括“真命天女”(Destiny’s Child)的另两位成员,妹妹Solange,为她点灯的伟大黑人前辈们。
碧昂斯与“真命天女”(Destiny’s Child)的另两位成员
碧昂斯扮演的是与白人女王麦当娜不同的精神领袖形象。她设法平衡普遍崇尚的个人成功与黑人注重的社群观念,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人,个人如何在融洽的群体中获得自由与成功。
选拔舞者和音乐人时,除了基本功,编舞克里斯·格兰特(Chris Grant)和 JaQuel Knight((杰奎尔·奈特)更看中个人的天赋和魅力,“那些无法塑造的部分”。碧昂斯透过纪录片传达她“一遍一遍再来一遍”的完美主义性格,但同时,台上的艺术家们又被赋予相当大的自由发挥空间。很多人有单独表演的时刻,让人相信光怪陆离的动作发自本心,并非来自编舞和编曲的指派。
黑人灵歌便是如此,集体性中容纳个体的特异性。最早作为南方黑奴逃亡中的信号,地下聚会的密仪,同一首歌,一千个人唱出一千种不同的样貌。合唱时,每个人的声音围绕一条看不见的准线晃荡,时时分崩离析,时时撞击,又时时靠近彼此,努力接近这条准线。
《Homecoming》最大程度的表现出这种黑人艺术的精髓。“返校节”(Homecoming)上,离鸟归巢,各展所长,但怀揣同一份对“母校”的爱。
碧昂斯的这台返校晚会,等于把她的二十余载职业生涯和人生阅历打包送上,“进化”的痕迹清晰可见。
没人能否认碧昂斯从小练就的舞台实力。舞步越激烈,她的声音越稳定,情绪表达越细腻。但同样不会有人认为,碧昂斯大部分金曲的歌词高于“青少年流行”的水准。大屏幕引用的黑人巨擘名言是现场的灵魂,所有艺术家的表演是骨肉,碧昂斯所唱之歌的内容相形之下显得幼稚。
单从歌词文本上看,她诉求的女权和黑人权益即男/女、黑/白人位置的互换,非常激进。相当于追求一个女人统治男人,黑人踏住白人脑袋的新世界,不见得就好过现在的。
碧昂斯早期的歌词幼稚狭隘,缺乏真正巨星的隽永表达,流于“反抗”最最浅薄的层面。但她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到《Beyonce》(2013)和《Lemonade》(2016)已有很大进步。
不过呢,看《Homecoming》的时候最无必要的就是听歌词。艺术可爱的地方在于它的光芒能遮蔽苍白的文字和不成熟的思想。女性、黑人、黑人女性能做什么,值得骄傲的是什么,镜头捕捉到的一张张激动面孔应该是懂了。两百多位黑人艺术家的身体语言把《Homecoming》欲传输的信息彻底传达。此时回看从前的碧昂斯,更觉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