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我们的霍金，他大概已经有了新的目标。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记者曾经问他，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梦露和牛顿，你会更想跟谁聊天？
“当然是梦露。”在尴尬的半小时等待后，这就是霍金曾给出的答案，“牛顿看上去脾气不好。”
文 | 李斐然
编辑 | 楚明
史蒂芬·霍金先生的世界彻底安静了。3月14日早上，霍金教授在家中安详去世，享年76岁。从今天起，他不会再跟我们说话了。
跟霍金对话，总是很难忘，虽然这种难忘并不见得多么愉快。霍金的新闻发言人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剑桥绅士，他会在第一时间回邮件，第一时间回电话，有问必答，热心帮忙，但此前我每次想要和霍金直接对话的请求，都会变成一场艰难的谈判，“我们支持你和霍金教授交流，但是相信我，跟霍金实时对话，这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
不同于我们日常经历的谈话，与霍金对话是一场艰苦比赛，对手是沉默、尴尬、冷场和漫长的等待。霍金21岁因为患卢伽雷氏症肌肉萎缩坐上轮椅，仅有3根手指可以活动。
年轻时的霍金
1985年，他又因穿气管手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通过语音合成器来表达思想。他平均每秒钟只能表达1个字母，也就是说，等你听到两个短句的简单回答时，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而在这冷场的半小时里，提问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沉默的霍金，忽闪的眼睛，微微颤抖的脸颊，以及他脸上那个疑似恶作剧的微笑。
大部分人会在这时候陷入惊慌，我该怎么办？我要说话吗？还是不要打扰他思考？一个助手说，他之所以被霍金教授选中，就是因为他能够在这种尴尬的沉默中处变不惊，神态自然。
不要轻易跟霍金说话，是这个团队的基本法则。他们会要求记者提问用字尽可能短，不然会是一场持久的噩梦。他们甚至统计过所有来访者的战绩，当冷场以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的节奏爆发后，几乎所有的记者都要求先走。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一定是霍金，从无例外。
在这个沉默的世界里，坐在轮椅上的霍金是无人能敌的王。他的疆域是整个宇宙，其中最著名的两个成就，一个是与罗杰·潘洛斯共同合作证明了奇点定理，另一个科学贡献是关于黑洞会发射辐射的理论性预测，现称为霍金辐射。这些研究成为现代物理学史上的转折点，霍金还希望能将霍金辐射的公式刻在自己的墓碑上。
不过，霍金承认，沉默地生活在科学世界的尖端，的确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情。
“通常情况下，人们要么不敢跟我说话，要么懒得为一个回答等那么久。我很害羞，有时候又会结巴，所以跟陌生人交谈是我的难关。我不擅长闲聊。”霍金说。
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对话时间留给了充满未知的宇宙。世界是安静的，但想法却在不断涌现。世间万物在科学家的眼里，呈现出的是一幅更可爱的画面，就像是一个充满乐趣的睡前故事，里面充满了解不开的谜题，科学家要通过自己的冒险，发觉这个故事的结尾。香港科学家陈之藩曾这样翻译约瑟夫的《统一场论》，一个诗意的物理学世界，一个讲述中的故事：
当其始也，亚里斯多德出来，
静者恒静，
动者终归于静，
不久，万物俱静，
上帝看了一下：这多无聊。
于是上帝创造了牛顿，
静者恒静，
而动者恒动，
能量不灭动量不灭物质不灭
上帝看了一下：这多保守。
于是上帝创造了爱因斯坦，
一切都是相对，
快者变短，
直者变弯，
宇宙中充满了种种惰性架位，
上帝看了一下：这是普遍的相对，
可是其中有些特别的相对。
于是上帝创造了玻尔，
原理在此，
原理就是量子，
一切化为量子，
可是有些东西仍是相对，
上帝看了一下：这太乱了。
于是上帝要创造一弗之荪，
弗之荪就要统一起来：
他会培出一种理论，
把所有一切归于统一。
但已是第七天了，
上帝休息了，
静者恒静。
故事讲到这儿，轮到霍金了。所有人都渴望得到一个故事结局——宇宙是什么？起源在哪里？如何理解黑洞？人类的未来将会如何？
在科学世界里，霍金给出了漂亮的回答。他刊登在《自然》上的论文《黑洞爆炸》被视为里程碑，“这种理论意在将引力与量子力学——那些对大与小的相互冲突的描述——连接起来，从而解释一个看起来比所有人所想的更为陌生的宇宙”。他的文章至今仍是科学家们称颂的对象，甚至被称为“物理学史上最美的文章”。
不过，他显然选择了一种更打动人心的方式，让这个故事抵达更多人。在科学世界之外，霍金是一个活跃在全世界范围的明星科学家，他开通了Facebook以及微博，并雇佣专门的团队打理它们。1988年，他出版了科普畅销书《时间简史》，这本书在英国《星期天泰晤士报》的畅销书排行榜里连续出现4年，全球销量超过1000万册，当年度甚至超过了麦当娜的写真集《性》。
因为他的缘故，科学一时成了一种时尚。霍金参演了《星际迷航》，也在热门动画片《辛普森一家》真人版中露过脸。以霍金青年时代故事改编的电影《万物理论》获得了奥斯卡多项提名，霍金的扮演者还赢得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星际迷航》中的一幕：霍金与“牛顿”、“爱因斯坦”打牌。
“你们都是以‘霍金教授’这个身份认识我的，那个跟‘时间和空间’这种大概念较劲的物理学家。但是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我，你们从未了解过——演员霍金。我一直梦想着到电影里，扮演一个典型的英国小混混。”霍金在自己的Facebook里这样说。
霍金拥有一个本世纪世界最聪明的大脑，以及迄今为止所有科学家都无法匹敌的娱乐雄心。他的办公室墙壁上挂着一幅经过合成的照片，背景是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而图片中央是霍金，旁边的卡片上写着一行小字：“没错，我就是宇宙的中心。”
科学话题无数次因为他的缘故登上了新闻头版，因为他是科学家里最喜欢跟人打赌的人。他一次又一次拉上科学家，就未知的科学问题答案打赌——天鹅座X -1 的天体中是否包含黑洞？宇宙中是否有“裸奇点”存在？被称为“上帝粒子”的希格斯玻色子，是否真正存在？黑洞能不能向黑洞外释放任何信息？
每次打赌他都输了，他分别输掉了一套一年份的男性杂志、一件印着“认输”的T恤、一张100美元现金支票，还有一本《棒球百科全书》。最后因为在英国买不到《棒球百科全书》，还临时换了赌注，改成《板球百科全书》。
这些故事最终都赢得了新闻版面，有时候它们甚至会抢占了娱乐八卦的风头，成为普通大众日常生活中热烈讨论的趣闻。作为曾经的科学记者，我也乐在其中，着迷于这些几乎像游戏一样的故事情节，直到开始采访，才遭遇了一个最基本的原始真相——对一个靠合成器才能表达的科学家来说，他的每一次表达，都是一场异常艰辛的比赛。不过他赢了，奖品是更多人对于科学的好奇心。
这大概就是霍金在世时为我们讲过的最好的科学故事了，在这个故事里，科学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孤独挑战，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参与其中，动脑子想一想，世界究竟是什么？
“不要低头盯着你的脚下，抬头看看星空吧。”在伦敦残奥会的开幕式上，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的霍金身上，穿着灰色西服的他坐在轮椅上，通过他面前的电脑开始说话，他的背后悬挂着表面坑坑洼洼的灰色月球模型。透过电子解码的声音，70多岁的霍金借助合成器，平静地说出他的忠告：“保持好奇，因为如果你失去了好奇心，那要比放弃更可怕。”
后来有次，《卫报》的记者问他，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果你活不到解开宇宙答案的那一天，没看到故事结局，会觉得沮丧吗？
“如果人们能活到发现终极理论，所有问题都会被上一代人解决了。”显然他并不在意。“我们不就没什么可发现了吗？”
在那个沉默的科学世界里，拥有同样想法的并不止他一个人。尽管霍金输掉了上帝粒子的赌注，但赢的那一方，也在期望另一个结果。
“其实，我有点私心地希望，希格斯粒子（在公众当中，它更有名的称呼是’上帝粒子’）不要存在。虽然这样我不能得奖，可我们会因此打破此前的固有认识，发现一个充满谜题的未知世界。”上帝粒子的其中一个提出者、科学家恩格莱说，“正是那些不为我们所知的世界，才会对整个人类更有意义。”
从今天开始，不管等多长时间，都无法从霍金教授那儿得到关于提问的回答了。所以接下来，或许轮到每一个从他身上得到好奇心的人，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至于离开了我们的霍金，他大概已经有了新的目标。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记者曾经问他，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梦露和牛顿，你会更想跟谁聊天？
“当然是梦露。”在尴尬的半小时等待后，这就是霍金曾给出的答案，“牛顿看上去脾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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