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月亮
录制《今夜九点见》时,吴青峰刚结束商业拍摄,见到华少有些不好意思,让工作人员把自己满头的发蜡梳下来,好迎接这场“精英男性间的深夜对话”。
这是第一次,吴青峰一个人出现在一档访谈节目中。
在此之前,苏打绿的通告都是全员出席,吴青峰总是坐在最角落,非必要时不发言,有主持人在节目上感慨过:“其他乐队我们只记得主唱叫什么,苏打绿一来,大家都很自然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一直到《康熙来了》停播,吴青峰都在呼朋唤友。
康熙直言鉴于他掏心掏肺的性格,不会对他进行深度访谈,拉着他一起上节目的张惠妹、 张悬会在话题变敏感时出手相救,不怎么相熟的陈奕迅坐在旁边时,团员一人调笑一句,几十分钟也就过去了。
而现在,苏打绿已休团一年多,“新人吴青峰”与苏打绿之父林哲合约到期,把事业重心放到了内地。他为火箭少女写了歌,在内地各大综艺中现身,每周五晚《歌手》播完,“吴青峰”三个字一定准时出现在热搜榜。
访谈前二十分钟,吴青峰一直在配合华少介绍赞助商品的新功能,聊到创作灵感时,华少顺势捡起老本行开始念广告语:“灵感就像这款产品的 LED 前大灯一样,可以所有照亮前方的路”。
吴青峰尴尬地笑起来,什么也没说。以前苏打绿在台湾上遍各大电视综艺,应该都没遇到过把广告当做内容本身直白地口播出来的做法。这是大陆综艺节目才有的商务招待规格。
苏打绿快十八岁了,占据了吴青峰一半的人生。但吴青峰自己说过:“我有一种 36 岁才成年的感觉。”
01
2000年,政大中文系迎来了新生吴青峰。
彼时的他初现音乐天赋,创作的歌曲《窥》在高中已经拿过奖,却是一个十足的社恐青年。
吴青峰身上具备文青所有的气质:敏感、脆弱、内敛、多愁善感,因为害怕跟陌生人说话,他一个人的时候只会去划单子点餐的饭店吃饭。
还好高中朋友馨仪跟他上了一个大学,知道青峰想组乐团,自己正好也会贝斯,就拉了身边会乐器的同学一起成立了苏打绿,乐团名字里有“绿”也是因为青峰最喜欢绿色。
这个校园乐团没有经历太多波折,第一次参加政大老牌校园歌唱比赛“金旋奖”就拿下了乐团组最佳人气奖。
只有青峰曾经消沉了一段时间,还是馨仪把他从床上拖去了春天呐喊音乐节,他看到垦丁的海时突然释然,写出了《飞鱼》里那句“放自己好过”。
2003年的夏天到来之前,“苏打绿”只是一个浪漫的青春故事,玩乐团成为吴青峰走出自我的一步,他们在经历几次成员变动之后确定了今天的六人组。毕业季到来,苏打绿准备办一场小巡演后就解散,各自踏入社会好好工作,却在第一站就遇见了林哲。
年轻的苏打绿对于时代也许没有太深的察觉,可对于林哲来说,当年在海洋音乐祭舞台上歌唱的苏打绿,是他在浪潮中偶遇的珍贵浮木。
林哲的青春期正好与台湾后解严时代重合,他加入过摇滚乐队“黑名单工作室”,在台湾新民歌运动中,也是放出过“我们早就做好被抓的准备了,就想试试国民党到底是真解严还是假解严”这种狠话的风云人物。
到21世纪初,相对自由的空气对台湾民众来说,已经成为习惯了,黑名单工作室这样的乐团没了创作动力。比起苦大仇深的政治表达,一部分年轻人开始听歌唱生活片段、“小情小爱”的城市民谣。
于是1997年,林哲的乐队解散了,他加入滚石旗下的魔岩唱片,成为了吴青峰的“师姐”陈绮贞的制作人。
同为政大校友,陈绮贞和苏打绿一样,也拿过金旋奖第一名,她在毕业前就成为了魔岩唱片签约的第一位女唱作人,与徐怀钰、李心洁、吴佩慈组成“少女标本”进军过香港乐坛。
而苏打绿成立的2001年,正是陈绮贞与林哲最艰难的一年。
四十岁的陈绮贞在与乐评人马世芳对谈时,仍记得那个节点:“我发第一张专辑时还属于古典巨星的时代,如果有一个天堂的门,那个天堂里面是古典巨星门,在我发片之前那个门就关掉了,再也没有人进得去,从我开始以后就再也享受不到随便一张唱片就80万,100万的待遇。”
网络时代来临,世界范围内实体唱片的败落最终使魔岩解散,也削弱了滚石、环球这样的老牌唱片公司的垄断地位,他们一手缔造的台湾流行乐坛开始松动。
除了为苏打绿提供演出平台的春呐、海洋音乐祭,张悬打工的女巫店、河岸留言、海边的卡夫卡等 live house 都孕育了一批强调独立、DIY 的精神,不受商业市场的束缚的音乐人,独立音乐开始蓬勃生长。
在这个节点之前,台湾的主流音乐工业,和独立音乐世界是相对割裂的。
繁荣的主流音乐工业源源不断地产出金曲歌手、华语歌后;而林哲这样的独立音乐创作者们,被赋予了地下、小众、表达政治诉求这样的使命。
当传统音乐工业被互联网撞击之后,二者的界限反而模糊了。独立音乐人发现他们在表达自我的同时,也能有机会被大众音乐世界接纳;音乐工业也开始选取这样更有“表达”的艺人做成面向大众的艺人。
于是2003年,陈绮贞正式离开滚石成为独立音乐人,而林哲抓住苏打绿这块浮木,成立了“林哲工作室”,苏打绿走出校园了。
02
出道之后,林哲纵容吴青峰觉得“不被管才觉得是在做艺术”的任性,给予了他们足够创作自由。
他们像上班打卡一样定点排练,不怎么上综艺,宣发都在线上。
sodagreen 板至今还保留着吴青峰用昵称「cellur」发布的创作心路,许多帖子下都有 cellur 在插科打诨,在板上搬运的不良报道下面,cellur 会留言:我很生气!下次不接受采访了,遇到很过分的粉丝,他也会上前理论。
PTT 20周年站庆时,吴青峰对150万名乐迷说,PTT就像苏打绿的家,工作再忙、再累,每天还是会“回家”看一下。
即使是“家人”,在一些超出吴青峰原则的问题上,苏打绿从来没有妥协过。
处女座吴青峰对演出现场有洁癖般的要求,不仅拒绝签名,不允许乐迷拍照、说话,也不允许带荧光棒入场,有乐迷头上戴了亮灯的猫耳朵,青峰唱歌唱到一半,隔了大老远还是看到了她,他立刻停下来,朝猫耳朵的方向喊:那个太丑了,影响到我唱歌了!
写歌、排练、演出、刷 PTT。2008年之前,吴青峰虽然已经离开了学校,但又好像还是个学生。苏打绿仿佛能够一直那样清新下去。
变化从金曲奖开始。从2006年开始,苏打绿连拿了两届金曲奖“最佳乐团”,吴青峰凭借《小情歌》成为了最佳作词作曲人,还登上了金马奖的舞台。
《小情歌》火遍大江南北,苏打绿在小巨蛋连唱了五小时,成为了台湾第一个唱到小巨蛋的独立乐团。
也是这首歌,把吴青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关于“独立乐团变主流是不是好事”的讨论再次爆发。上一次备受瞩目的乐团,还是被主流唱片公司吸纳的五月天。金曲奖设立“最佳乐团奖”那年,拿下第一座奖杯的是五月天。
主流和独立界限的模糊,给了很多独立音乐人便利,但也让他们面临着“xxx变了”这样的指责。说唱歌手热狗从早年充满批判性的表达,到后来成为年轻人间一个流行符号,就被很多老歌迷视作一种对商业的妥协,以至于他多年后唱到,“好多人都在说我变了,干你自己裤子穿得那么紧还敢说我变了”。
曾经用台语在《尬车》中唱着“ 不管伊警察底抓 不管伊父母底罵”的他们变得温和、流行,之前一起混地下的朋友觉得五月天被体制内的金曲奖收编了,听惯了朋克的民众也不买帐。
咬紧牙关,五月天创作了《倔强》,将自己的形象进化得越来越正面,闷着头朝主流方向走,最终成就了今天的亚洲天团。
而苏打绿,起码在那个时期,对这种质疑还是很不服气的。
面对“为了火才写<小情歌>”的质疑,吴青峰觉得自己用心写的作品被路人糟蹋了。为了自证清白,他在获奖之后几乎一年都没有唱过这首歌。
媒体采访铺天盖地,他不得不一遍遍回应:“小巨蛋只是比较大的女巫店!”、“我们还在地下啊,大部分时间都呆在B1”、“是商业向我们靠拢吧,接广告的话,我们会逼别人来迎合我们“。
到内地工作时,苏打绿通常以“只谈音乐,不谈政治”回应敏感问题,他们在北展剧场举办演唱会时,台湾乐迷还是对《北京晨报》“祖国大陆”的描述颇有微词。
许多媒体试图深度采访吴青峰,他总是拒绝专门的问题。直到 2009 年,无良媒体想出了个大损招,他们给吴青峰的高中打了电话,假装是吴青峰的同学,说他最近不怎么开心,想问问高中的青峰有没有出过什么事情。热心的老师提供了许多建议,谈话的内容被二次创作,第二天就见了报。
跟华少说起这件事时,吴青峰并没有表达对自己隐私被暴露的愤怒,反而是高中老师打来电话表达歉意,让青峰倍感歉意,觉得自己的成名给身边人带来了困扰,一度不想再做音乐了。
但民歌运动的传统还未消失殆尽,乐评人张铁志出版的《声音与愤怒:摇滚乐可能改变世界吗?》曾引起过极大的轰动。他虽然没有提及台湾音乐的现状,却提醒了已经有稳定发展空间的创作者们重新定位独立精神,“音乐真的可以改变世界吗?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
到了2008年,更强势的新政权上台之后,台湾年轻人对通过创作表达社会关怀和政治立场这件事情上,涌现出了更大的热情。那之后出现了一大批专门针对社会议题创作的音乐人,和苏打绿一起被归为小清新的张悬也开始写《玫瑰色的你》。
在这样的社会场景下,此前就已经长期参与公益活动的苏打绿在吴青峰短暂的消沉期之后, 准备在四个城市创作四张专辑,他们用意大利音乐家的名字为这个计划命名——韦瓦第。
从韦瓦第开始,苏打绿的音乐中开始出现更多的社会关怀。
在2009年发行的《夏·狂热》中,吴青峰创作了《御花园》,直接向粉丝解释“这首歌是描述一个贪官污吏掠夺的行径”,更受欢迎的《他夏了夏天》在 mv 中呈现了不同阶级的劳动者形象,歌词表达也十分明确:富有和贫穷、卑微和伟大相同,他从不害怕自己被人群淹没。
在《冬·未了》中,吴青峰特别创作《墙外的风景》,在演唱会上,他告诉乐迷:要喜欢男性、喜欢女性是自己的选择……重点不是当你认不认同别人,从来都不是我们把权力给予别人的,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一样的选项。
音乐之外,吴青峰曾为江翠护树发声,声援过为维护新闻自由在广场上静坐的学生们,2016年,吴青峰在“峰姐”事件过后与小s同台,一起为“爱最大-其实我们都一样”演唱会演唱,力挺婚姻平权法案。
到2016年,韦瓦第计划完整呈现,苏打绿再一次包揽了金曲奖,当年的舆论在硬邦邦的作品面前显得十分苍白。
从小众到主流,再到站在主流平台上却依然能保持独立创作者的价值和关怀,苏打绿很好地证明了自己。吴青峰依然可以对老板说“不要管我”,跟那些不礼貌的粉丝据理力争,在社会运动中大胆发声;也依然会有广告商找上门来,按照苏打绿的路线策划代言。
这已经是几乎是一个独立创作者可以想到的、最好的状态了——但苏打绿疲了。
苏打绿宣布休团三年。在向华少解释原因时,青峰先是说了大家都想照顾家庭,休息一下,末了补上一句:我对下一步没有想法了。
03
台湾总人口大概是 2300 万左右。大概等于北京常住人口。
苏打绿已经在台湾做到了顶级。但可以想象,一个经济停滞、文化衰减,优秀年轻人大多都去搞政治的小岛,很难再给他们持续创作的动力。
休团后,小威办了摄影展,阿福开始筹办儿童乐园,阿龚办了自己的音乐会,馨仪成为音乐会中的制作人,被质疑“技术跟不上苏打绿”的家凯拖家带口去了伯克利进修。
吴青峰去看望家凯时已经歇了很久,他推掉了所有工作邀约,在家看书、听歌,去世界各地看演出,改不了唱歌的习惯,就一个人去 KTV 唱一整天。
看见家凯背井离乡认真学习的样子,吴青峰突然觉得自己很“软烂”,脱离团员之后,他又变成了那个当年刚进政大,对什么都小心翼翼、无所适从的文艺青年。
于是36岁的吴青峰突然在社交媒体上告诉大家:我开始接受一些工作上的邀约了,专挑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现在被办法躲在团员背后了,我想虽然会很害怕,但是这样才会成长吧。
这些“没做过的事”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以个人名义进军内地市场。
吴青峰决定暂不和林哲续约了,自己做老板。他开始学习编曲,发自己的歌,以“新人吴青峰”姿态到内地发展、上综艺节目。
去接吴青峰的路上,华少说:”我不确定自己见到的社交媒体的吴青峰,还是我想象我好奇的吴青峰”。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思考方向:积极融入大陆娱乐生态的吴青峰,比起在台湾如鱼得水的他,到底有没有改变了些什么?
但这个镜头在 B 站的弹幕全是粉丝的刷屏:只有一个吴青峰。
粉丝眼里,确实只有一个吴青峰。
这个吴青峰,是那个感性、体贴,专业水平过硬,性格又讨喜的吴青峰。他会在《明日之子》里为学员担忧、紧张甚至痛哭,参加每一期《歌手》的录制,都会写一篇长长的日记,向粉丝分享自己的创作理念和小想法。
而另一面的,那个毒舌、自我又自嘲,会由着自己性子怼粉丝,会在作品里表达公共议题关怀,会积极为性少数群体站台发声的吴青峰——至少现在,并不被他的粉丝所需要。
2016年,康熙在金曲奖叫吴青峰的绰号“峰姐”,在当时已经被苏打绿的粉丝狂轰滥炸,不得已出来道歉。“峰姐”其实是苏打绿和陈奕迅一起上《康熙来了》的时候,陈奕迅开的玩笑。那一期节目在 B 站被疯狂刷屏:提醒新粉,这个词是禁忌。
新粉丝为他建小站、做应援,称他为“葛格”,葛格发了歌,他们立刻忙里忙外地刷榜,“想要好的作品被更多人听到”。
知乎上甚至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苏打绿是否对吴青峰有资源倾斜?这是个饭圈术语,老粉不得不在下面回复:苏打绿是乐团,不是男团。
最近一期的《歌手》录制中,一个男观众朝吴青峰大喊“宝贝儿,你好骚”,现场粉丝当场开撕,连在场的工作人员也没放过。
这可是在《康熙来了》说“我就是小贱人”的吴青峰啊。但他的内地粉丝却无法容把“骚”当做玩笑。以至于事后吴青峰在微博上无奈发声:一些玩笑话是小事,大家不要那么敏感,骚这个字没有什么。
去年台湾公投日,吴青峰曾经发了推特呼吁大家积极参与投票,支持平权:“支持人權,如果你不在乎別人的人權,你有什麼資格當人?”而他的微博没有动静,内地对此事的相关报道也寥寥。
他的内地粉丝不像当年的台湾粉丝那样,需要他承担起很多公共议题上表达的责任。她们只需要他作为一个“宝藏男孩”,好好唱歌、上节目,并为他维持作为一个头部艺人的流量和排场。
与其说“只有一个吴青峰”,不如说,内地音乐市场“只需要这一个吴青峰”。其他版本的他,暂时被他负责任的职业素养,压抑住罢了。
或者说,我们其实只需要半个吴青峰。
苏打绿休团的三年要过完了。很难想象,现在这个顶级流量艺人吴青峰,该如何带着他的新粉丝,回归到苏打绿下的状态。
被华少问及苏打绿会不会解散时,吴青峰一口否定。但关于下一步的想法,他总是没办法给出一个方向。他开了个玩笑:“苏打绿”随缘倒可以叫“苏打缘”。
这个梗源于繁体的“绿”字跟“缘”看起来很像。从小使用简体字的华少好像 get 不太到。
【北方公园NorthPark】系头条号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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