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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姆特的「剧院大业」

字号+作者:大象公会 来源:大象公会2019-09-23 我要评论()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

克利姆特的“剧院大业”作者:高林“这副看起来PS痕迹明显的作品成就了克利姆特,从此走上了帝国政府官方艺术家的道路,一直到他在维也纳大学天顶画事件中摔'...

克利姆特的“剧院大业”

作者:高林

“这副看起来PS痕迹明显的作品成就了克利姆特,从此走上了帝国政府官方艺术家的道路,一直到他在维也纳大学天顶画事件中摔跟头为止。”

克利姆特的人生里有两幅画改变了他的命运。第一幅让他在自己的时代里脱颖而出,让帝国和人民都记住了他。第二幅则让他触怒了帝国和人民,结果使他变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克利姆特。我们先来看看这两幅画。他们是酱式的。

《城堡剧院观众席》(1888)

和酱式的。

维也纳大学天顶画之《法学》(1903-1907)

这两幅画差别太大了对吧?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我们再看看我们熟悉的那个金灿灿的克利姆特。这是他画的《吻》。

《吻》(1907-1908)

很难把第一幅画和这个联系起来对吧?差别太明显了。我们再看看克利姆特笔下的《舒伯特》。

《钢琴边的舒伯特》(1899)

差别也太明显了。第一幅画上的人每个都彼此隔离,单摆浮搁着,简直就像ps上去的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

“每个人都像是ps上去的”

这需要我们从他画的什么说起。这幅画画的是老城堡剧院。城堡剧院在今天的中文世界里似乎不太有名,远不能跟金色大厅和维也纳大歌剧院比。但事实上始建于1741年的城堡剧院,是玛利亚特蕾莎女王留给维也纳的重要遗产,两百多年里一直受到维也纳人的喜爱。无论是历史还是受欢迎的程度曾经都远在维也纳大歌剧院之上。

巴洛克风格的城堡剧院在哥特式风格的市政厅马路对面,是皇室向维也纳市民展示自己存在的一种独特方式

歌剧院在十九世纪被各君主国宫廷看作是体现“君民鱼水情”的重要工具。在大歌剧院里从壮丽的皇室包厢到贵族的包厢和市民阶级的池座,国家的各个阶层都能够在艺术的感染力之下得到相同的精神享受。这就为人民、贵族和君主营造出了一个同呼吸共命运的氛围。同时辉煌的歌剧院还是炫耀帝国的财富和奢华的一个最好也最正当的方式。毕竟无论歌剧院有多么奢靡,君主毕竟不会天天去看,真正享受歌剧院的还是市民阶级。

所以从复辟时期开始欧洲各国宫廷争相建造歌剧院,司汤达就在文章里盛赞两西西里波旁王朝建在那不勒斯的大歌剧院是复辟王朝最好的纪念碑和宣传广告。

利沃夫歌剧芭蕾舞剧院和这座乌克兰小城市有点不太搭调,因为它过去是帝国的伦贝格歌剧院

而相比其他各国宫廷,哈布斯堡君主国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就在于这个国家有着十几个不同的民族讲十几种各式各样的语言。在这个帝国里唯一能够通行全国的语言就是艺术语言。而帝国的民族主义也就带上了强烈的“审美民族”的色彩。也就是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把希望寄托在超越语言超越民族的艺术语言之上,用德意志民族优越的文化和艺术来证明哈布斯堡王朝的正当性。

所以,德意志帝国一般人口要到五六万甚至更多的城市才会拥有一座自己的歌剧院;而在奥匈帝国,即使远在加利西亚这样的地方,人口只有两三万的边陲小城也往往会拥有一座自己的大歌剧院。这些幸存到今天的大歌剧院,往往和同样幸存到今天的帝国时期的豪华酒店一起,成为这些乌克兰、罗马尼亚城市里象征往日辉煌的纪念碑。

《碟中谍》让维也纳大歌剧院尽人皆知,甚至被当做维也纳的象征,但它刚建成的时候被看做是建筑上的“柯尼格雷茨惨败”

城堡剧院的重要除了它的政治功能,和悠久历史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1861年由皇室投资,西卡德斯堡和范-德-努尔设计建造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失败。这座耗费巨资的歌剧院原本是在1859年帝国在意大利战败,和1860年开始的连遭挫折的自由主义改革时期,为了弥合君主和维也纳人民之间的关系而建造的。但是两个设计者却因曾参与过维也纳兵营的设计而受到人民的厌恶。同时,歌剧院选择了皇室出资的建筑物传统的新巴洛克风格同样让对皇室心怀不满的维也纳人感到厌恶。

而在歌剧院建造过程中,奥地利在普奥战争中再次战败。在战争失败的阴影下,不满的维也纳人民把怒火投向正在施工的大歌剧院,尤其指责歌剧院设计失败造型丑陋。于是设计师范-德-努尔愤而自杀,西卡德斯堡则中风而死。

1849年德累斯顿的缓泽(fan zei)森帕尔虽然死在城堡剧院完工以前,但他依然在皇室的巴洛克风格之下给了城堡剧院一个不那么奥斯曼风格的外观,当然人们对此也是褒贬不一

国家大歌剧院的建造本身被证明为是一场灾难。于是当宫廷准备再试一次的时候他们变得谨慎了很多。这一次他们选择的是,把早就广受人民喜爱的城堡剧院从位于霍夫堡宫门外米歇尔广场的原址上拆除,在环城大道旁边正对市政厅的位置上重建。这样从一开始就保证了新剧院的人气。与此同时,在自由主义者从1867年以来已经连续统治了十几年的维也纳,相比1848年的老仇人哈布斯堡,体面的市民阶级更害怕正在快速崛起的新对手,排犹、天主教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才是他们的新对手。因此,让一座皇室巴洛克风的剧院在彰显市民自治传统的哥特式市政厅马路对面拔地而起已经不会让他们的感情产生一丝波澜。

皇室在选择建筑师方面也非常小心谨慎,在国家美术史博物馆的设计中,维也纳市议会驳回了政府的设计方案,认为他过于追求建筑本身的宏伟壮丽而损害了建筑的实用性。作为回答市政府请来了瓦格纳的御用设计师戈特弗里德-森帕尔。

森帕尔原本是德累斯顿的建筑师和剧院的布景师,1849年的革命党中他和瓦格纳一起成了缓则(fan zei)。而且和站在钟楼上摇红旗的瓦格纳不同,他是真的亲临巷战第一线,用自己的建筑学知识指导市民造街垒。但这个根正苗红的起义者到晚年也和维也纳的自由主义者一样变得保守体面起来了。他设计的美术史博物馆得到了市议会的批准。但看过的人都知道,那座建筑在宏伟壮丽方面一点不含糊。

完工之初的环城大道(Ringstrasse)

但这样一座几乎兼具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建筑,真正成就的人却是一个此时刚刚登上舞台的画家,也就是日后以金灿灿著称的克利姆特。此时还不满三十岁的克利姆特是一个金匠的儿子,1883年才从艺术工业博物馆所属的美工学校毕业。这座效法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所属学校建立的艺术学校就是今天的应用艺术大学。克利姆特离开学校的时候,刚好赶上维也纳环城大道上一系列重要建筑主体结构完工、开始内部装潢的时期。城堡剧院装饰画,无疑是他们向帝国之都维也纳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1887年的青年克利姆特

除了正常的天顶画和装饰画之外,政府为了进一步突出维也纳人民对城堡剧院的热爱,还特定向克利姆特定制了一副足以表现人民对城堡剧院的喜爱的绘画,也就是本文开篇第一幅画。

我们再感受一下这副“剧院大业”

而克利姆特为这幅画的定位其实非常清晰明确,那就是要运用一切手段,让人们爱上自己。所以他给这幅画定下的基调其实和《建X大业》一样,就是简单粗暴地用流量明星来征服观众。

比较一下这幅画和克利姆特同时期的另外两幅画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是他和他兄弟一起画的《罗腾堡广场上的喜剧演员》,另外一幅是同样为城堡剧院创作的天顶画《环球剧院里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幅画看起来就非常传统非常不克利姆特,完全不金闪闪,甚至很多地方让人想起来分离派憎恨的汉斯-玛卡特。

《罗腾堡广场上的喜剧演员》

城堡剧院的天顶画《环球剧院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更重要的是这两幅画的结构完美主次分明,画面的主体都是演员,观众被他们吸引,每个人都被戏剧的魅力所征服。没有谁是孤立的,也没有谁看起来像是ps上去的。第二幅图里克利姆特甚至把自己也画进去了。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画面右下角那个穿衬衫的小哥,看起来就像是环球剧院里被莎士比亚慑住魂魄的观众啊。那为什么克利姆特在这两幅画里让一切表现得如此和谐,在同时期的《剧院大业》,不,《城堡剧院》里却让每一个显得如此突兀呢?

原因还是因为他画的是《剧院大业》!在这幅画里,克利姆特完全抛弃了城堡剧院的演员。观众才是主角。画面表现的是从舞台上看到的老城堡剧院的观众席,而维也纳形形色色的人,从包厢里的皇室大公、到池座里的新闻记者、女演员,甚至连皇帝的绯闻女友凯瑟琳-施拉特都有出镜。也就是说克利姆特把维也纳的整个上流社会的大部分人都视作流量明星,作为他这幅《剧院大业》的票房保障。这个讨巧的主意决定了,只要这些被画上去的人能够从画里找到自己,而且感到满意,就能保证克利姆特的成功。

但是此时克利姆特还名不见经传,威望和人脉都远远不足,要让整个上流社会的大腕聚集到画布前来让自己画显然是不现实的。但是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既然克利姆特这样的青年画家是没有机会和这些活生生的流量明星打交道的,那么这幅画的大部分观众自然也做不到。他们和克利姆特一样是通过照片认识这些流量大V的。所以,如果克利姆特真的千方百计地把这些大V弄到自己画布前边,让他们服务于一个完整和谐的主体和布局,在真实的光影中摆出自然的姿态,反而不适合那些透过照骗认识大V的观众认出他们。于是克利姆特采取了一个非常简单粗暴的方式,那就是照着照片来画名人,这就类似于照着头像画知乎大V。维也纳上流社会的大部分人就这样以照片里的姿态走进了这幅画。这既方便大V们自己找到自己,也方便只认识大V头像的人们看图说话。

“机智如我”

所以这幅画看起来就像是一副拼贴画。比较一下为了博出位而画的《城堡剧院》和同时期的另外两幅为了追求艺术效果的画,我们就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和《城堡剧院》相比另外两幅画的构图更完整,也更浑然一体。从演员到观众都是活生生的。但在《城堡剧院》里每一个人都显得孤立,更像是PS在一起的。

《城堡剧院》是一个画家的心机之作,克利姆特在正确的时间作了正确的选择,用牺牲画作的艺术水平的方法满足了上流社会,也满足了仰望上流社会的主流市民。这个小手段给克利姆特带来财富、声望和地位,也让他有可能在帝国和市民面前挺起腰杆。他挺起腰杆的成果就是维也纳大学天顶画。这组画终结了他和帝国之间的蜜月期。但这时候的维也纳上流社会已经接纳了克利姆特,即使没有官方订货,他也能衣食无忧。我们今天所熟悉的那个金灿灿的克利姆特来了!

维也纳大学天顶画之《哲学》。《哲学》是这组壁画中的首幅,它表现的内容是“命运”。在画幅左面的群像象征着芸芸众生,其中有新生的婴儿、紧抱的男女、无望的老人等,这些堆叠式的人群像被流水冲击而流过了黑暗的海洋。在人群的下方是一个面朝观众的女人头像,双目远视,冥思苦想。在画幅的右面是星罗棋布的夜空,在黝黑的苍穹中隐约地显出一个巨大的女性胸像。她神情迷惘,双目无神,无疑是象征着“哲学”,暗示由她主宰着命运,是操纵宇宙的神秘力量。

维也纳大学天顶画之《医学》。《医学》在构图上类似《哲学》,但更繁复一些。画中芸芸众生的群像在右边大半个空间中堆叠得更痛苦,充满了失望、迷惘,气氛神秘而低沉。人群的上方隐现着象征死神的骷髅,众生如醉如痴、听天由命。

《法学》草稿。画的前景是一个赤裸瘦削的老男人,半侧着身体,几乎背朝观众,头埋得很低,佝偻、枯萎、苍老,既可能是代表人间的执法者或统治者,又像是代表着所有的人类,被一只硕大的章鱼缠绕不得脱身,三个复仇女神手持长蛇站在他面前.正在清算老者的罪行。

克利姆特的这组画引起轩然大波。学院所期望的在画作中加冕自由主义传统、表现人类理性之光对愚昧黑暗的胜利,变成了人类的迷失、理性的失败与非理性的主宰。遭受一系列批评后,克利姆特从此不再接受任何公立委托。而这一组画作最终在二战期间被毁,今天所能见到的来自于当时记录作品的一些黑白照片、彩色临摹画以及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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