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达一小时的3D长镜头,一吻跨年的疯狂营销。
无论如何,青年导演毕赣的第二部作品成了年度现象级影片。
都说导演穷尽一生只为拍一部电影。
当我们谈论《地球最后的夜晚》,我们就不得不重提《路边野餐》。
下面有请本号联合创始人、当下最出色的华语影评人之一的梅雪风先生发言。
《地球最后的夜晚》咋样?
文|梅雪风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氪娱”】
作者简介:男性。资深媒体人,数码产品发烧友,长跑及太极爱好者。曾任《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
要理解《地球最后的夜晚》,得和毕赣的前一部戏《路边野餐》一起来说。
如果说《路边野餐》是在讲人生有时候就像一场梦一样,那么,《地球最后的夜晚》是说,人生既然就像一场梦,那我们就来庄严地做一场梦吧。
《路边野餐》是从现实到梦境,那《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从梦境到更深的梦境。
不过毕赣的梦境,并非混沌一片。在人物和时间被混淆之后的难言表象之事,其实是澄澈透明的历历在目。在毕赣的镜头下,在那些梦境里面,过去、现在与未来比邻而居,但过去就是现在,现在就是将来,而将来就是过去。所有的事情循环往复,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这种闭环给了毕赣一个稳定的绝望感,而这一稳定的绝望感给了毕赣充沛的抒情欲望。因为不稳定,只会带来困惑。而稳定带来的,其实是一种安全,即使是一种绝望的安全。抒情就是对这种既成事实的臣服与赞颂。
毕赣让很多观众困惑的地方在于它不是顺序地在讲述这个闭环,而是平行的方式。
在毕赣的电影中,人物总是分为老人,成年人和少年,他们各自代表了人生的不同阶段,而最终他们又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叠印在一起。
在《路边野餐》中,是卫卫这个陈升的侄儿,在梦中与郭月所饰演的年轻时候的老太太成为了情侣,并分开。
在《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是山洞里的小男孩,既像是罗纮武的儿子,而那个老鹰符号似乎又代表他是白猫的父亲。而白猫那个坐牢的父亲形象,又像极了罗纮武自己,在罗纮武的想象中:在他那个不存在的儿子的眼里,他也许就是一个白猫父亲般的存在。
在这里我们能看出来,《路边野餐》与《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区别。《路边野餐》就像一个人照镜子,虚实一隙之隔,而《地球最后的夜晚》就像镜子和镜子对照,在一次次的反射中,我们能看到无数的分身。
去探究每一个分身到底有什么精确的含义,其实是水中捞月。我们应该看清的是,他为什么要去照镜子?
其实在毕赣的电影中,最核心的元素就是家庭的残缺。而家庭的残缺的,原始起点就是母亲的缺席。
如果我们注意观察,他的两部电影都是儿子童年被母亲遗弃,而片中的两个老妇就像是镜像似的存在,她们的儿子都死了,而且在梦境时,这两位老妇的化身,都逃离了她们的感情。
这些设置里面有一种坚定的宿命感,即年幼时,被挚爱抛弃,年轻为了未知的美好,抛弃了挚爱,而在年老时,我们又失去挚爱。这些宿命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
这两部戏中的一镜到底的梦中场景,就是在讲述那种奇妙而残酷的联系,那是个我们正在得到也正在失去的时刻,毕赣就是看到了这种内在的所有命运的同一性,这种残缺的恒定性。这种一致性模糊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区别,命运与命运之间就产生了某种程度的重影,于是所有男人的脸都交叠在一起,而所有的女人的脸也似乎渐渐失去了分别。
你必须得承认,这是一种非常原创性的想法。在这儿,他就像是文艺片版的克里斯托夫·诺兰,他用一种非常视觉化和结构化的方法来表现人生的某种状况,却又没有诺兰那种数学家式的匠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禅意。可能也因为此,毕赣才有信心两次运用这种完全一致的结构方式。
相较于《路边野餐》,毕赣这一次对于形式感的追求更加极致。在《路边野餐》里,我们还能看到主角陈升和他家庭关系的相对细致的描述,以及他对于亡妻深沉怀念的描摹。而这部电影,则少了这种切实的和切肤的细节描写,而更多的是一种张扬的情绪和意象的长篇累牍的视觉宣泄。
他这次看起来像是更在虚空之中建造华丽殿堂,一个个浓墨重彩的视觉符号之下,找不到每个人物情感真正落脚的地方。就像影片最后的三次奇迹。我们知道。那个本该短暂烟花持久的燃烧,是影片最为诗意的时候,是对必将逝去的一种蛮横而深情的坚持,是对美好的一种倔强的寄托。
但在此之前,已有两次奇迹。
一次是转动球拍,他们飞起来,一次是念动咒语,房子旋转起来。其实当他们飞起来之后,后面两个奇迹已然失效,因为奇迹,只有当他面对一个没有奇迹的预期时,才真正有效。而当三个奇迹捆绑出现时,效果会因为这种不节制,而显得廉价。
毕赣是一个修辞学家,从《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里面他的那些诗作中,我们可以窥见他的特点。
比如:
比如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
它们和天上的小鸟一样
总在我的胸口跳伞
比如:
今天的太阳
像瘫痪的卡车
沉重地运走整个下午
比如:
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他是一个形容词高手,他能让一个情境变得迷离魅惑,他描摹意象,而不是意象与意象之间的流转,意义与意义之间的交错,这样他的诗其实缺少一种流动感,从某种程度也缺少一种穿透力。
他的电影跟他的诗作一样,更多的是静态的。他的人物穿过所有的剧情,却不给剧情带来任何扰动,他的主角的主要功能,就是带着我们向我们展示他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预先设定且固定不移的。
这也是他的影像风格特别像王家卫,对情感执迷的态度也像王家卫,但又显得如此不一样的原因。王家卫用那种镜头的浓烈与微妙,去捕捉现代都市人那种微妙而难以琢磨的情愫,而毕赣却对视那种流动于无物,他沉溺在某种黯淡的木然中,总是在想方设法的固定情绪上添砖加瓦。
从这两部电影看,毕赣是一个坚决的创作者。
这当然是好事。
因为忠实于本心,不受外界的干扰,才是创作出正杰出作品的基本素质。但坚守,从某种程度也存在着失去弹性的可能。所以对于创作者来说,难题是在于辨别这是风格的自我完善,还是开始封闭固化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