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写五百字影评、两千元稿酬的公开信
郭广林
XX你上函院学过摄影、也拜XX大师为自己的摄影师傅,我觉得这更像依附官僚机构获得一个妆点自己的身份。你花了很多精力与金钱,还是没充分理解什么是摄影、什么是纪实摄影。我总对摄影朋友们讲,不要为了摄影而摄影、不要为了纪实而纪实,不要为了艺术而艺术。
在当下摄影极其普及的情形下,创作纪实摄影作品绝不要只停留在展示社会某种状态的表象上,而要探究与开掘形成这种状态背后的历史文化社会背景是什么。闲来去一趟凉山,即便你有物质与资金的扶贫行为,也不保证你就能拍出有关凉山山民们题材好的纪实摄影作品。扶贫与摄影创作是两码事,尽管扶贫与纪实摄影创作都需要内心具备悲悯的信仰与社会责任。真正的扶贫是道德与行为的统一、不是沽名钓誉。另外公益行为还需要科学的方法,如果让被扶助的人对公益形成依赖,那会伤害社会公益心,也与救助的目的本末倒置。
而对于反应贫困的纪实摄影创作除了摄影师自身的道德要求,还要有一种形成文本的抽象构思过程,尽管摄影是视觉记录的媒介工具,但每一次拍摄都践行的是摄影师个人主观的决定,摄影作品就是在客观与主观的交织下构成它的指涉。至于指涉是否明确、准确,乃至深刻与否,这决定于摄影师本身的素质。
关于凉山民众的生活状况并非简单的扶贫就可以解决,这涉及历史与文化问题。就像当年澳大利亚殖民者对原住民同化一样,完全成了对原住民文化的毁灭。而北美地区的因纽特人如今一直保持着渔猎的生活方式,无论加拿大还是美国如果安置数万因纽特人进入城镇生活应该不会困难,但两国政府并没有对因纽特人进行同化,一直让北美的因纽特人保持着自己生存方式与文化风俗。
如果在“原住民”这一概念上撇开殖民者一层关系,中国凉山彝族他们相对封闭的生活地域,文化风俗,历史延续下来其族群与大社会的关系等方面都具有与原住民相似的特征。而对于民风淳朴、自然经济为主、生活态度超然、崇尚自然的凉山人,从当今文化多元的角度看,改善他们的生活现状不要单从落后与贫困上着眼,还要在文化上进行认知。否则毫无科学方法、粗放型地让他们的生活突然向现代化转变往往会适得其反。“人们本来是反感过于节俭的生活的,因为这种节俭的生活就意味着财富的缺乏······每个人在这样的社会中都有追求财富的极大渴望,而且这种渴望永远都不会有彻底满足的一天。”(《有闲阶级论》凡勃伦)。从人性上看,不讲原则与方法使他人不劳而获,尤其是对缺乏现代技能的群体过度与不加引导的物质资助,极易使被援助者形成“过度理由效应(德西效应)”反而让扶助变成了负面行为,真诚的公益需要方法,而那些沽名钓誉的“扶贫”与成群打伙的影像创作队伍扑向凉山的行为更像是《有闲阶级论》中的“炫耀性消费”。
毋庸置疑有些机构或商家,把组织爱好者到贫困地区进行拍摄变成了商机。尽管我知道你一直从事公益善举,到凉山去拍摄也不会空手而去。但你提供给我看的凉山影像和我之前看到的很多人拍的凉山影像,无论内容、图示、色调都相差无几,在中国与你有类似摄影经历的人应该数以百万计,你们拍的大同小异、图像“人云亦云”。内容不过是对生存处于极端状态的猎奇观看,而图示与色调的后期技术应用如出自一个师门,其后期技术润色过程如一道媚俗的“视觉香料”。甚至这类“视觉香料”被当“万金油”一样,可以“涂抹”在非洲题材、印度题材、古巴题材、草原题材、渔民题材等等影像内容里。我从不把这累影像归于社会新闻、纪实范畴,它们应属于沙龙趣味的视觉消费品,甚至“视觉垃圾”。因为这些影像如果只是个人娱乐未尝不可,但这些影像充斥着中国各类影赛、展览并被推崇,所以,有关类似凉山穷困题材的影像一再泛滥,俨然成了中国摄影的公害。并且,我才在写过的一篇文章《舌尖上的小味蕾与喂养中国的大问题》里批判过这类所谓的“纪实摄影”创作。
所以说,尽管你要求给你的影评只写五百字,而这类文字对我而言驾轻就熟,但我还是无法应允你的要求,在这一点上我必须言行一致。
大约两年前你就问过我拍摄的建议,记得曾经对你讲过,就拍你身边熟悉的人与事。美国著名女摄影师维塔尔(Ami Vitale)说:“用数年的时间去发掘一个故事,能让我明白故事背后复杂的人物和事件,而这些事情都不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的。”,“我的提议是: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故事,把它变成自己的故事。你不一定要到外国去,最重要的是讲述故事的时候,要用自己的角度把故事说出来,而且要比谁都要讲得好。”
我知道你在做企业的同时一直做公益,用相机记录被你公益行为援助者以及工厂工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都是非常好的题材。如果从艺术的大范畴讲,摄影可以归为艺术创作。每件艺术作品的创作都该是发自内心自觉自愿的行为,它最需要真诚的情怀。所以在拍摄身边的人与事时,不要围绕着摄影去思考,而要一门心思去考虑你关注的对象,尽量抓住每一个真实生动的现实瞬间,就让影像记录当作保留社会信息去完成。这样最终形成的影像文本肯定比你去四川、西藏、非洲、大洋洲、南美洲等地去搞“摄影创作”价值大得多、有意得多。
3月14日在映画廊结束了我参与策展的《我的京张铁路——王嵬田野考察影像文献展》,这个展览信息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很多次,不知你去看过吗?九零后的王嵬出生在京张铁路边,他的成长伴着火车笛声。他自小爱上了火车、喜欢铁路。从十几岁开始了解京张铁路,随着年龄增长开始有目的对京张铁路乃至中国铁路进行个人性质的综合考察。期间他关注的是与铁路火车相关的知识信息收集,其目的绝不是摄影创作,拍摄充当的是用于考察的影像记录工具而已,而展出的这部分《我都京张铁路》影像文献却成为了一个有口皆碑的影像作品。
另外,我喜欢给摄影朋友推荐《绿皮火车》和《北京银矿》,两组作品同样是出自平民阶层视角、反映平民日常生活的题材,同样是不讲究“摄影技术语言”,却同样被国际所推崇。拍摄《绿皮火车》的钱海峰没上过任何摄影班,就是因自己工作中能经常接触国外的纪录片,从中悟出自己的摄影手法。我了解海峰不是不懂摄影构图,不是有意在拍摄中不要构图,因为他更关注镜头前的人与事。海峰懂得什么构图应用什么内容,比如,他拍下的一个并非漂亮且较胖的女子,坐在火车上嗅栀子花睡着的场景,那种画面所体现出一个普通人瞬间的纯净美好的内心,让人看得几乎落泪。不是怀有一颗平常心、行万里路、深入到最普通的人群中,怎么能瞥见这么极其普通又会转瞬即逝的温馨画面。其实钱海峰不仅仅拍了绿皮火车,他曾传给我很多他下了火车在各地行走所拍的方方面面,那些画面给我的感觉就是扑面而来的活生生的现实,而不仅仅只是一幅幅意义贫乏十分讲究技术的影像。
无论王嵬还是钱海峰他们都是无师自通,既没上过什么摄影培训班和所谓的函院,也没拜过哪位摄影“大咖”为师。他们只是把自己喜欢的、可以说就是爱好兴趣当作了像饮食一样生活中的一个必须完成的程序,生命的一部分,而照相机就是记录兴趣爱好的一个工具。
至于法国小伙苏文基本上不拍照,只是凭着小时候随伙伴马克吕布的侄子常到马克吕布工作室玩的那些对摄影的见识,在北京外经贸大学求学期间,开始收集北京人遗弃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家庭照片底片,因为这些废旧底片本是用于银回收,所以,苏文把通过整理扫描归类后的影像取名《北京银矿》。《北京银矿》那些影像毫无“技术”可言,正是这些不懂技巧、随意、毫无做作拍摄的画面,反而把从改革开放伊始,身处生活、文化等方面不断变化的社会中的北京人的心态与精神面貌进行了真实可信的写照,无疑它所具备相当的历史资料价值。摄影术是作为可以提供视觉证据而存在的,那么大多数摄影作品的最大价值,就该是影像中所包含信息的真实程度,而不是审美程度。
我在微信留言中给你推荐了鲍昆先生论述纪实摄影的文章,以及美国摄影师马特布莱克(Matt Black)历经二十年拍摄的《穷困地理》以及阿莱克索斯(Alec Soth)拍了几年的《睡在密西西比河畔》。无论马特布莱克(Matt Black),还是阿莱克索斯(Alec Soth)这里只是为你提供的一些线索而已。他们持之以恒历经数年或二十年创作的摄影作品,只看这些零星影像不可能对其有很好理解与认知,应该尽量将他们的作品搜罗全面一些,同时对影像的社会背景进行了解,再通过自己的思考与想象力,理解摄影作品与社会的关系以及影像作品对社会的影响。
最后再对拒写你的影评表达歉意!
2018年3月1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