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甘琳
在如今,无论中外,如果还有剧集直接将新闻行业充满咆哮热血和自我感觉良好的论调作为吸引观众的卖点,那只能说明创作者完全在用一种道德湿疹的手段企图自我感动。
2012年HBO联合金牌编剧艾伦·索金推出《新闻编辑室》这部充满理想主义唐吉坷德式的严肃新闻挽歌时,观众似乎并不买账。当剧中男主角主播威尔痛斥茶党的极端右派作风时,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多年后,在现实政治中,正是特朗普这个消极对抗非主流族裔、一点也不白左的极端共和党人特朗普最终赢得了美国大选。
《新闻编辑室》(2012)
2018年,在全球都被众包新闻充斥,公众根本没有精力拨开私人事务去关注那些也许和他们并无多大关系的公共事务时,老牌的BBC反而推出了一档比《新闻编辑室》看起来更古板的新闻职业剧《报社》——讲述报社新闻争端的6集迷你英剧。
《报社》(2018)
《报社》在第一集就表明了报纸行业在日落西山的处境下也该持有的态度:
「头条登广告,会失去读者的尊敬,失去独立性,人们买《先驱报》是为了获得真相,在商业公司的阴影下,他们如何能信任我们?」
「『网上已经传开了』不能当借口,你们(报社)应该比互联网多点出息。」
观众如果依据这些嘴炮就断定这又是和《新闻编辑室》一样是一部说得越多,就越有气势的职业剧,那就错判了编剧的意图。
曾写出风靡全球的堪称剧版《消失的爱人》的《福斯特医生》的编剧麦克·巴特利擅长的故事往往都是那种触底反弹的逆袭。丈夫背叛、同事插刀、儿子反水,主妇福斯特的人设也许左右摇摆,但最后她一定会「手刃」小三和丈夫。
麦克·巴特利
相对于说什么,巴特利的剧本更喜欢去展现角色会做什么,当失败者从一个女性个体转变成一个已经过时20多年的没落行业,巴特利该如何拯救呢?
巴特利选择「不救」。
代表左派平等、自由的《先驱报》和代表右派保守、民粹的《邮报》从第一集开始就在争抢新闻,同样一则女议员青年时吸毒裸照的新闻,与女议员有往来关系的《先驱报》以第四版「厌恶女性和公关利益」的「新闻」评论息事宁人,热衷用丑闻爆料吸引读者的《邮报》则在头版头条以一种近乎控诉威胁的手段讲述它们认为的「真相」。
新闻的作用在于突出一个事件,而真相的作用则是揭露隐藏的事实,只有在社会状况达到了可以辨认、可以检测的程度时,真相和新闻才会重叠。很显然,在巴特利的笔下,《邮报》和《先驱报》用不同报道方式证明,剧中的英国社会并没有达到可自我辨认与自我检测的程度。
没落的报纸行业早已失去了将公共情感包容起来的控制权,相对于将那些错综复杂的问题诉诸公众以博取点击量的新媒体,巴特利似乎在刻意夸大报社头版的价值,而这次夸大的反讽效果是,两家报社捍卫的,似乎依旧是意见之外的派系之争。
行业之下,工作着的新闻人,巴特利似乎也不准备「搭救」,片中记者似乎都没有完全堂而皇之的新闻理想作陪,他们比《新闻编辑室》里团队作战的理想新闻人更现实、也更暧昧不清。
片中最铁肩担道义记者就是《先驱报》的副总编辑霍利,当她得知就是自己收留的室友埃德窃取了自己关于慈善大亨性丑闻的爆料时,她先是隐忍不发对着埃德说「我八个月没有性生活了」,当目的达到之后,她立刻拉下脸赶走她眼里的剽窃者埃德,埃德似乎也成了另一种程度上的ME TOO受害者。
处在《先驱报》管理和工作腹地的霍利在倒戈《邮报》后,为了能让《邮报》主编邓肯在财力上支持自己调查中东恐怖案件,她甚至给《邮报》提出符合它们风格的点子:吃人血馒头,即使霸凌少年因《邮报》的曝光而自杀,那也要再次利用死去的少年发动一次「舆情反转」(媒体向相反观点转势过猛,读者会无暇顾及其之前的观点),说服少年母亲加入《邮报》贼喊抓贼的「反霸凌」运动,洗脱其媒介加害人的身份。
在《报社》的前5集,邓肯虽然是个有家有业的中年男子,但他比《先驱报》没家没业的霍利和阿米娜更张狂邪魅,为了报社的新闻爆料,他甚至连首相都敢威胁,他主理的《邮报》更看重娱乐性和公众兴趣,而非公众利益,并且他并不以此为耻:
「为什么我能指挥首相做事,而阿米娜却连一张报纸都发不出?因为你们手举明镜,忙着揭露一个莫须有世界角落的虚伪小人时,我们却在影响着选举的结果,我们保卫着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穷人以及没有发言权的人们。」
而当观众被邓肯前五集的反派人设撩出一点兴致时,第六集他的情商和智商又发生了断崖式坠落,他突然可以为了儿子而变得软弱无力起来,从不道歉的他开始害怕劳斯莱斯座驾里的报业金主和国家首相。
最后,为了儿子的抚养权,他的再次坚毅不再和之前一样是为了本质主义的新闻理念,而是为了个人家庭情感私利。
在写作调研英国《镜报》《卫报》之前,巴特利当然早就了解了新闻行业日薄西山的垂暮,但他还要在这股失败中找寻一点意义,本质上,这和《如懿传》从头到尾都只刻画一个失败宫斗女人的意图是相同的,失败比逆袭更能触及反思的力量。
在英国,公众对新闻记者的信任度仅高于政客,早在美国2016年大选出现假新闻的5年前,英国民众就因卡梅伦和默多克一同牵扯的新闻窃听丑闻而史无前例地对媒体产生了信任危机。
如何证明自己值得信任,已经变成英国乃至全世界新闻行业首要的行业责任,热爱反转逆袭的巴特利没有在《报社》中解决这个问题,反而多次直接或间接地抛出这个问题给观众。
第五集《先驱报》因受到性丑闻慈善大亨的禁止令而失去爆料权并最终开了创刊以来的首次天窗,反而是一向热衷于名人炒作的《邮报》不顾及慈善大亨的禁止令直接刊登了他的性丑闻。
第六集,获得金主和首相硬性威胁的邓肯为了阻止《先驱报》爆料必然会引起英国社会大地震的英政府窃听公众的「偕振」事件,反而先声夺人在《先驱报》还未发刊前将报道「偕振」事件的霍莉指责为人民公敌,将她爆料军情五处的「偕振」行动定义为一项出卖国家机密的叛国行为,而完全抹杀掉霍莉为公民隐私所作的努力。
从读者和媒体的关系上说,《邮报》和《先驱报》在这两次新闻之争中,都秉承着自己认为的媒体责任来应对公众对其的信任,双方对信任的定义不同,才有了他们发布新闻和真相的不同姿态。
从巴特利看来,媒体的信任危机当然需要通过媒体的自清来进行解决,但如何培养公众的信任,可能是比是否拥有信任更深层的存在。
媒体将许多错综复杂的问题都诉诸公众,其实很多情况下都是想借助并无机会知情的大多数的介入来逃避对那些知情人的批评,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决不等于严格的教义或者某种道德文化形态规定的方式去陈列新闻,而是如何激发读者情感。
阿米娜和路人解释纸媒和新媒体的区别时曾说:「app新闻推送会让你的视野变得狭窄,它会研究你的喜好,投你所好进行推送。」日薄西山的纸媒行业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比新媒体头顶上的剑更重也更尖锐。
近日,现实政治中的美国《华盛顿邮报》会为了悼念被沙特政府残忍肢解的专栏记者卡舒吉而专门为其去世后的专栏开上「天窗」,这是报纸用其特有的行业特征主动出击去行使媒体该有的责任感、去培养读者该有的信任感。
人们总说现实总比影视精彩,《华盛顿邮报》的这次的「主动天窗」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报社》里巴特利抛出的「被迫天窗」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