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猫右
4月开播的春季日剧《我,到点下班》,恰逢国内互联网上996加班模式的讨论热潮,由此形成一种颇有意味的对照。
《我,到点下班》(2019)
与以往热血上进、展现拼搏奋斗的日本职场剧全然不同,《我,到点下班》提出了一种崭新的工作态度。小吉高饰演的女主角东山结衣,以平和却坚定的态度,明确拒绝加班。
我们应该还没忘记去年秋季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中,社畜女主新垣结衣如何被工作狂老板虐得死去活来。《野兽》对不合理加班的控诉,其实已经预示了当下日本社会对于工作的观念转变。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2018)
到了这部《我,到点下班》,新时代日本社会对于工作的态度可以说变得更明晰了。
4月1号,日本开始实施《劳动基准法》《劳动时间等设定改善法》等8部劳动相关法律的改正法,《我,到点下班》选择在这一时间节点开播,不能不看成是对于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一种旗帜鲜明的回应。
3月底,中国程序员控诉国内互联网公司的996工作制,在GitHub网站发布了996.icu项目(工作996、生病ICU),指出过度加班对于员工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压榨。随即,对于996的讨论在网络上迅速蔓延,网友则纷纷讲述加班血泪史。4月中,互联网大佬们发表各种支持996的言论,「996是修来的福报」「不能拼不是兄弟」,再次用成功学毒鸡汤来催眠大众。
《我,到点下班》中,女主角东山结衣是一家大型网页制作公司的项目总监。她每天一到六点,准时打卡下班,行色匆匆,小跑到附近一家上海小餐馆,只为赶每天六点十分之前的限时特价啤酒。
她无视周围依然在加班的同事,带着自己团队的新人按时下班。在普遍加班的日本企业,这种行为无疑是某种异类。
面对同事的质疑:「你为什么每天准时下班」,东山回答:「因为我工作做完了」。
面对小酒馆客人的好奇:「那一定轮不到你升职吧?像你这样准时下班,吹吹小笼包。」东山反问:「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想升职的人吗?比起升职,还是朝九晚六,吃到小笼包比较幸福」。
面对上司的指责:「再努努力吧!毕竟还有人在工作,难道你只做自己的工作吗?拿到薪水就万事大吉了?」东山认真回答:「我不打算比现在更努力,我要准时下班。还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带薪休假」。
但如果因不加班而误以为东山是那种偷奸耍滑、逃避工作的人,又是天大的误会。
在上班时间,东山工作效率很高,做事思路清晰、有条不紊。每天的工作都用便签写好,按重要性一一完成。从来不逃避工作任务,而且会特别认真,遇到紧急案子需要加班时她也会加班。有时候白天争分夺秒、甚至忙到顾不上喝口水,所以下班后的啤酒才会格外满足。
《到点下班》采用了固定的故事模式,每集以一个同事的工作困境为主线,并以女主角的救场来解决困难,并改变了周围同事的工作态度。用这一故事模式,来凸显女主角「不加班」工作模式的合理性和人性化,以及其他人出于各种理由的加班对个体生活带来的伤害。
虽然故事模式略显套路,但这毕竟是一个以社会问题为切入点的剧集,所呈现的这些工作困境也都是实实在在,非常真实的上班族日常。
第一集的工作狂三谷是一个与女主角完全相反的角色。她是日本企业中的典型员工,对自己非常严格、对下属也挑剔苛刻。每天主动加班、从不请假和休假,即便生病也带病工作。
三谷不够自信,觉得自己实力不强,所以依靠全勤和拼命加班来凸显自己的价值。同时,她也要求自己团队的新人跟自己一样高强度工作,不能容忍下属稍微自由的状态。
这种长期紧绷压抑的工作状态,不仅让她失去了自我,也让她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以至于新人下属纷纷离职,并报复的修改三谷电脑的密码,影响了工作项目。
第二集讲在家庭与职场中挣扎的职业女性的困境。前辈贱岳刚生完孩子,还没休完三年产假就匆匆回到岗位上。
以前从来不倡导加班的她,因为怕被别人说自己当了妈妈就影响工作,所以硬撑着接下大量工作。
在家庭与工作之间焦头烂额,因为怕被公司与社会抛弃,所以太想证明自己,反而过犹不及,既没有来得及照顾家人,也因为太过疲劳而忙中出错影响了工作任务。
贱岳感慨,放下工作去生孩子会被认为是对工作不够有责任感,扔下孩子给丈夫回来工作,又会被指责对孩子不够有责任感。
想要兼顾家庭和事业的女性,总会发现自己力不从心,由此产生很强的挫败感。贱岳的困难,几乎是所有职业女性的两难困境,没有平衡,只能取舍。
第三集讲公司里的宽松世代新人。职场新人来栖泰斗工作没有责任感、认同感,是典型的宽松世代的平成废物。做事不够认真,一遇到问题就请假、工作出了很大的错误索性就要直接辞职。工作中经受不起任何挫折,也拒绝认真对待,只想逃避。
第四集讲没有私人生活的技术宅男。吾妻彻虽然技术过硬、工作完成的很好,但情商低,既没有自己私人的生活乐趣也没有可以交流的朋友,因此每天下班不想回家,呆在公司熬到半夜无偿加班,白天却打不起精神显得萎靡不振。由此被领导指责不够上进努力,被打击而更加消极,也不愿意进行职业规划,陷入恶性循环。
这些同事的工作困境,准确对应着日本社会的各种议题,比如社畜、加班文化、过劳死、宽松世代、女性职场困境等。
工作狂三谷的工作方式就体现了日本公司的加班文化。
日本泡沫经济时期,高速发展的经济让整个社会处在一种热爱工作、干劲十足的狂热之中,加班文化也确实曾经让日本的发展享受了劳动力红利。之后泡沫经济崩溃,日本进入漫长的平成萧条时期。笃信努力和上进的日本人,认为加班才能让经济走出低落。
在日本企业从昭和开始的「终身雇佣制」和「年功序列」形成的以社为家的观念与经济萧条的氛围中,大量上班族都过着早出晚归、大量加班的生活。
前几年出现的一些过劳死事件,对整个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加上日本社会逐渐意识到加班并不能改变经济状况,而且会造成个体的压抑与整个社会的疲惫感,并引发少子化等各种社会问题。
因此,从平成末期进入令和初期,加班文化开始慢慢退出日本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一系列劳动法规的强制推行,也表明了日本社会决心彻底改变这种压抑社会活力、阻碍社会成员积极性的加班文化。
剧中,小酒馆的中年男人感慨世风日下,年轻人都不像他们以前那么拼命了。小吉高饰演的东山犀利的回击:「然后泡沫经济就崩溃了是吧。」令对方哑口无言。
宽松世代的职场新人来栖,则是典型的平成废物。
日本流行的「昭和男儿」「平成废柴」这些具有时代特色的标签称呼,虽然是带有戏谑性的刻板印象,但整体而言,也体现出不同时代青年的性格。
虽然相比循规蹈矩、恪尽职守的上一代人,平成年代的青年人更没有集体意识,但也因此更自由、更有主体性,这其实是日本社会的某种观念进步,不被集体与上进这些主流意识形态所绑架。
但很多剧集中批判的平成废柴,是那些没有责任感、没有理想、懒散不思进取、做事敷衍了事的一种人物类型,比如《宽松世代又如何》中的山岸和《到点下班》中的来栖。
而技术宅吾妻彻,虽然不会不负责任敷衍了事,但没有生活乐趣与人生目标的生活,必然会陷入某种消极颓废的状态,是一种当代日本低欲望社会的典型青年。
《我,到点下班》,既批判那种「平成废柴」推卸责任、懒散敷衍的工作态度,也反思「昭和社畜」过度拼命的工作方式对个体精神、身体以及家庭生活带来的损害。
但这部剧也绝不是要推崇不爱工作的享乐主义,而是推崇一种积极健康的工作方式。女主角东山,显然是一种理想化的、既认真工作又保有自我的典范,也使整部剧集充满一种明亮、乐观、积极的氛围。
剧集以近乎直白的方式,把加班文化、职场困境的隐形弊端,转化为一个个具体可见的戏剧冲突。长期加班会对个体形成一种心理压抑,这种情绪压力,必然会影响人际沟通和工作合作关系。而强制加班的工作环境,也会形成一种不自由的压抑氛围。导致新一代年轻人对工作抗拒排斥,无法有成就感,进一步使年轻人更加消极后退。
《我,到点下班》把「非必要加班」作为重点批判对象,认为这种工作方式降低工作效率、阻碍创造力发挥、打击主体积极性、破坏工作人际关系、影响家庭幸福生活。
换言之,把日本社会活力匮乏、创造力低下这些社会症状,都指向了加班这一罪魁祸首。这种对社会症结深层原因的呈现,显然多少有些片面。但考虑到这部剧集的出发点,以及日本社会中加班文化的根深蒂固、企业等级制度的森严,就觉得这部剧集的观念还是很进步的。
不再以成功学作为唯一衡量目标。不再推崇人生的成功,而希望获得属于每个人自己的幸福。可以自觉加班、也可以按时下班;可以以工作为目标、也可以有其他人生目标;可以努力拼搏升职加薪、也可以放轻松下班去吃一屉小笼包。
最重要的是,可以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这也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健康的标准。不必被周围环境、社会压力影响,也不必被主流意识形态倡导的成功学价值观所绑架。
而英语中的新生词汇YOLO(You Only Live Once),也标示着西方社会对个体生活方式的充分尊重,强调自主选择,提倡多样化、多元性的生活方式,人应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你只能活一次。
虽然国内劳方市场与资方市场的严重不对等,让我们这些讨论996、但却根本无力自主选择的普通人,很多时候只能无可奈何的继续当下的生活。但《我,到点下班》让我们看到,曾经以加班著称的日本社会,是如何反思这一工作模式,也让我们看到关于生活与工作平衡点的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