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闵思嘉
姜文要主演Netflix的新剧《午夜北平》的消息你们或许已知道了。毫不夸张地说，这部剧基本板上钉钉，会成为爆款。
它拥有成为爆款的几个元素：第一，姜文；第二，改编自1937年发生于北平的一起真实惨案；第三，这桩案件不仅震惊中外，曲折离奇，它更是一个时代的象征。
你看了今天这篇文章，一定会同意的。
《午夜北平》
案件是这样：1937年1月8日，著名汉学家、前英国驻华领事爱德华·沃纳的养女帕梅拉·沃纳，被发现死在北平狐狸塔下的城墙边（现在的东南角楼附近）。
她的死状极其凄惨，尸检报告说，她死于头部重击。但不知为何，她的脸部被毁坏到已经认不出族裔，身上到处是刀伤，整个胸腔都被打开，肋骨全部断裂，内脏和胸部被取走，血都流干了。在她的手腕上，还有切割未遂的痕迹。看起来，作案者似乎是想要分尸，但却没能成功。
帕梅拉·沃纳
《邪不压正》里也提到过这个案件，里面朱潜龙和蓝先生吃饺子的时候，手下来报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美国女人被杀，身体器官大多丢失，原型就是帕梅拉案。
《邪不压正》
《午夜北平》将仔细讲述这个案件，剧集的名字取自保罗·法兰奇根据案件撰写的纪实小说《午夜北平 : 英国外交官女儿喋血北平的梦魇》。姜文饰演的是当时的北平警察署长韩世清，很大可能是案件的主要侦破者。
Netflix到底会怎么拍这个剧，我们暂时还不得而知。但是关于帕梅拉案，却有非常多值得说的。
帕梅拉案为什么轰动？
1930年代的北平其实命案很多，死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这么轰动？当时有大量逃难白俄人口涌入北平。许多衣食无着的白俄女孩沦为性工作者，时常倒毙街头。所以一个年轻女性的死亡，即便是外国人，在当时也并非罕见。
但帕梅拉不一样。即便她可能也具有白俄血统，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一双少见的灰色眼睛。
帕梅拉·沃纳在学校的照片，右图左二也是她
帕梅拉的养父不是一般人。沃纳是这座城市里最著名的中国通之一，身为退休的外交官，住在盔甲厂胡同。他的著作广泛流传，在报纸上也经常能看见他的名字，还在北大兼职做讲座，总之就是一个文化名人。
父亲的声望和前外交官的身份，让帕梅拉的死，变成了一桩外交事件。
E.T.C·沃纳1900年三十五岁时
至此，帕梅拉案已经拥有了成为传奇的所有噱头和深度：惨死的少女，有名望的身份，牵涉到文化、族裔、社会阶层的复杂迷案。
然而，帕梅拉案本身，远比这位死去的少女表面上的惨状，要复杂得多。
1937年1月8日那天早上，北平跟往常一样很冷。一个叫做常宝成的老头，住在离狐狸塔（现东南角楼）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位置上靠近现在的东交民巷。他跟往常一样出来遛鸟，走着走着，就在城墙边上看到了帕梅拉的尸体。
大概就是我们上面描述的那样子。
今天的「狐狸塔」东南角楼
很快附近执勤的警察就赶过来了，一个姓高，一个姓苏，虽然不能通过面容辨别受害者的身份，但是他们在现场发现了一块钻石装饰的白金手表，便意识到受害人的身份应该并不简单，便把求援电话打到了北平公安局东南分局侦探队那里。
这家分局的位置很多人应该都不陌生，就在王府井大街，值班的，正是当时的队长韩世清。
在韩世清查看尸体的时候，沃纳就出现了，看到女儿样子的一刹那他就痛苦得栽倒在了地上。在这之前，他已经找了女儿一整个晚上。
旧时的王府井大街
帕梅拉死之前干嘛了？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这天之前。
在帕梅拉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也就是1月7日下午三点的时候，沃纳在外面散步。帕梅拉在家里给爸爸留纸条说，等下要去见一个老朋友，要一起喝茶滑冰，七点半就会回家和爸爸吃晚饭。
但等沃纳散步回来，七点半都到了，帕梅拉还是没有回家。到了九点，沃纳开始担心。十点的时候，他出门找女儿，找到三点一无所获，担忧的他还去了使馆区管理委员会托马斯局长的办公室，留了张纸条说帕梅拉没有回家，就出去一直找到凌晨，然后就看见了围着女儿尸体的人群。
和帕梅拉一起滑冰和吃饭的朋友，叫做埃瑟尔。据她说，她和帕梅拉大约是五点以后在六国饭店见的面，然后两人推着自行车去了埃瑟尔家，在那里和她的爸妈喝了茶。六点动身去了滑冰场，在那里玩到七点左右。然后帕梅拉就说她要回家了，离开了溜冰场，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说法符合事实，滑冰场曾见过帕梅拉的人证实了这一点，在帕梅拉身上的遗物里，还有溜冰场的卡。
但是，你或许也注意到了问题，帕梅拉三点刚过就离开了盔甲厂胡同的家，从帕梅拉家到六国饭店骑自行车的话不过就二十分钟路程，有时候帕梅拉会沿着城墙，绕过黑市骑过去，那要花三十分钟。
所以帕梅拉当天下午的一个半小时，干嘛去了呢？
当时的报纸
无数个嫌疑人
随着调查的深入，许多嫌疑人都浮出了水面。
首先被警察怀疑的就是帕梅拉的父亲沃纳，虽然他表现得特别悲痛，但按他整夜都在寻找女儿的说辞，他是有作案时间的。
至于作案动机，可能是父女矛盾。帕梅拉特别爱玩，就像所有她那个年纪喜欢交际的女孩，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男生，而沃纳对这一点相当介意。
据目击者说，沃纳曾经在家门口，用手杖把一个追求帕梅拉的年轻人的鼻子打出了血。
爱德华·沃纳
有没有可能是父亲疯狂的占有欲和嫉妒心让他杀死了女儿呢？
但是警察们实在是找不出证据，也看不出文质彬彬的沃纳为什么要在杀掉女儿之后，把尸体毁坏成那个样子。这第一个嫌疑人，也就算是不成立了。
由于帕梅拉曾经在天津的文法学校念过书，所以警察们也把调查的目光转向了天津，发现她曾经在那里有个男朋友，叫米沙・赫尔捷斯基，也是嫌疑对象。可最终调查发现，这个小男友在帕梅拉去世的时候人还在天津，根本就没有作案动机。
米沙·赫尔捷斯基（后排，右一）跟天津文法学校游泳队的合影
倒是另一个人有更多嫌疑。
这是沃纳不太愿意提起的一件事，帕梅拉被当时天津那所学校的校长性骚扰过。听起来，这个名叫悉尼·耶茨的校长，更像是一个有前科的、会杀掉女孩子的变态。
天津文法学校的校长悉尼·耶茨
但可惜警察并没找到这个人，因为在当时帕梅拉这件事情曝光以后，耶茨就和家人一起离开了天津，再也没有回来。
这条线索又断了。
在这些众说纷纭的嫌疑犯假设里，还有特别「诡异」的一条。
某天，一个叫海伦的女人突然自己找到警察局，当警察们在警局看到她的时候，都觉得这简直就是成年后的帕梅拉。
海伦·福斯特·斯诺
海伦告诉警察，「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不是帕梅拉，他们杀错人了！」
你或许不熟悉这个名字，但她的丈夫埃德加・斯诺你应该知道，他们夫妇一起创办了《民主》杂志，埃德加・斯诺更是采访陕北革命的西方记者第一人，《红星照耀中国》的作者。他的一部分骨灰，现在都还埋在北大的未名湖畔。
埃德加・斯诺
海伦认为，正是因为他们向西方介绍中国情况的举动，惹恼了戴笠，暗杀组织蓝衣社便计划杀掉海伦，以儆效尤来警告她的丈夫。可惜，杀错了帕梅拉。
听起来有点道理，但蓝衣社不是这么杀人的，更不会在杀了人以后还把尸体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因为那就不叫暗杀了。
海伦的心理，是某种奇案发酵后的臆想症。这并不特殊，其实在帕梅拉案刚刚公布的时候，警局就接到了无数的电话，都自称自己是帕梅拉案的凶手，但是没有一个「凶手」的自述细节，能和案情对得上。
斯诺夫妇
最接近真相的时刻
就在警方一筹莫展的时候，最像嫌疑犯的一个人出现了。
为了找到作案现场和作案工具，警方对使馆区以外的地方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终于在黑市抓到了一个叫平夫德的加拿大人，在他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双沾满血迹的鞋子、刀鞘上沾血的匕首和被血迹染透的破手帕。
简直就像是作案工具了。可惜，这血迹和帕梅拉并不匹配。
但警察还是从他身上发现了一些东西，他经常在黑市的船板胡同27号的酒吧出现，隔壁28号是一家妓院，那里正好就是帕梅拉尸体被发现的狐狸塔和她家盔甲厂胡同之间的中点。
而且，帕梅拉生前很喜欢绕路，从黑市经过。有点蹊跷。
盔甲厂胡同一号，帕梅拉生前的家
在韩世清队长的带领下，王府井警局突击检查了船板胡同27号，什么也没发现。从平夫德嘴里，也问不出任何东西。
好在使馆区管理委员会托马斯局长提供了一个突破口，他建议警方去问问英国领事馆有关西山一个天体营的事。
你没听错，三十年代，北京的西山上有个天体营。
一个叫做温特沃斯・普任迪斯的美国人和一个叫做乔治・葛曼的爱尔兰人共同创立了这个娱乐场所，平夫德是这个地方的看门人。
温特沃斯・普任迪斯
到了这里，平夫德终于开口了，他承认了天体营的事情，说那些血迹，都是自己管理天体营的时候在西山上打猎染上的。他还经常去黑市里找女孩儿们来给天体营的参与者们消遣，所以才会经常去旁边就是妓院的船板胡同27号，因为只有妓院里的那些白俄女孩才是最理想的对象。
这么重要的信息，英国领事馆从来没有主动提供给警方，直到警方自己去询问，他们才承认，因为这个天体营的参与者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官方不想把事情闹大，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
顺藤摸瓜，警方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英国领事馆旧貌
普任迪斯的职业是牙医，而帕梅拉的尸检表明，她少了4颗牙，两颗最近被拔掉的磨牙，和两颗可能在挣扎的时候被打掉的门牙。
她有没有可能找普任迪斯看过牙呢？
普任迪斯坚决否认这一点，说根本没有见过帕梅拉，说他在案发时间当晚去王府井大街看电影了；乔治・葛曼也为普任迪斯作证，甚至还在报纸上发文章为普任迪斯辩护。
给帕梅拉尸检的北京协和医院
至于天体营的事情，普任迪斯倒是很不以为然，用自己奉行的裸体主义解释了这一切。除了在西山上娱乐，他还会经常在自己使馆区的公寓里开天体派对，宴请四方。
警方也没能从普任迪斯身上找到更多信息，调查又停滞了。
这个时候，距离帕梅拉尸体被发现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也到了该下葬的时候。
案件的开庭和审查一直持续到1937年6月，然后，就进入了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兵荒马乱的7月。
这个轰动北平的案件，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案了。
1937年日军占领北平
这才是真相？
在案件宣布凶手未明之后，许多当时的涉案警员都被要求不许再谈论这件事，包括警察队长韩世清。
但是还有一个人没有放弃，那就是沃纳，他甚至自己出资，还聘请了一个中国前警探来重新调查案件。
他发现，案件的真相，其实就藏在前面几个嫌疑人露出的蛛丝马迹里。
当时的报纸
说不定，沃纳重新调查的部分，才是Netflix的《午夜北平》要讲述的重点，这里有着太多太多的谜团。
因为，牙医撒谎了。
他确实给帕梅拉拔过牙齿。而当初警方在调查的时候，被禁止和沃纳交流，所以并不知道沃纳手里有牙医的证据。
跟帕梅拉一起滑冰的埃瑟尔在一年多后又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在滑冰的前一天，也就是1月6日，她好像看到过帕梅拉跟普任迪斯说话，那天帕梅拉还跟乔治·葛曼一家人在一起。
就是和普任迪斯一起开天体营的那个乔治·葛曼。
案件终止后，警方终于把帕梅拉的日记还给了沃纳，沃纳在日记里，发现了葛曼的名字。
帕梅拉在日记里记载到，1936年夏天，她曾经和葛曼一家人去八大处野餐，但葛曼却骚扰了她。
如今的八大处
沃纳还回去查证了1937年1月7日北平所有的报纸，发现当天只有大栅栏和前门的两家电影院放映外国电影，而且在五点半以后都没有安排场次。
普任迪斯说自己八点到王府井大街看电影，是在说谎。为他辩护的葛曼，也是在做伪证。
沃纳还去了船板胡同27号、28号调查。曾经服侍过普任迪斯的妓女玛丽说，在1月7日那天晚上，她也看见三个白人男子和一个白人女孩进了妓院，之后她好像听见了尖叫声。
那里的黄包车夫孙德兴还说，在1月7日晚上，曾经看到两个白人男子架着一个金色头发的白人女孩儿出了28号的妓院，其中一个男子就是普任迪斯，他把他们拉到了城墙附近，第二天发现自己的黄包车坐垫上有血迹。
帕梅拉·沃纳
这么重要的证词和细节，为什么当年的警方并没有查到过？
还是说他们已经查到了，却因为某种原因被迫放弃？
我们不得而知。
但当沃纳一次次把这些新的线索交给警方的时候，得到的回应都是，「你该停止了」。
天体营，撒谎的牙医，帮人做伪证的葛曼，不愿意开口的平夫德，供天体营成员取乐的白俄女孩，黑市妓院，喜欢社交的帕梅拉，提供新证词的车夫和妓女，还有那些藏在暗处不知名的名流。
这些关键词，似乎能拼凑出某种可能。
旧时前门大街
沃纳的猜想是，普任迪斯借助拔牙认识了帕梅拉，邀请她在1月7日的晚上去自己的公寓参加聚会。帕梅拉在滑完冰之后，便去了普任迪斯位于使馆区的公寓里参加了晚会，在那里玩得很尽兴。可能为了进一步狂欢，帕梅拉被普任迪斯和他的同伙带到了船板胡同28号，他们最开始可能并没有想杀掉她，但帕梅拉跟之前他们玩弄过的那些白俄女孩不一样，在拼命挣扎下，惨剧就发生了。
或许因为是普任迪斯的同伙里，有天体营里某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场罪行便选择了这样的掩盖方式，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在沃纳之后的调查里，发现了很多警方原本就应该发现的重要证据。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猜想罢了。帕梅拉已经去世了，她的尸体就冷冰冰的躺在墓地里。
看到这里，你们或许也已经明白了Netflix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案件的原因。
它远不仅仅是一位女孩的死亡。在帕梅拉冰冷的尸体背后，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整个北平的的社会生态图。
你能从中看到最底层的市民、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社会名流之间的阶级差异；也能看到胡同生活、市井地带、隐秘的黑市和高傲的使馆区之间的文化杂驳；你甚至还能看到在那个历史剧变的三十年代末，一个本来可以被侦破的案件，是如何被历史的进程碾压成无足轻重的粉末的。
当然，还有那些隐藏在奇案背后的政治角力、权商伙同的微妙关系。
这个死去的少女，就是那个黑暗时代的象征。
我们完全可以大胆设想，这才是《午夜北平》真正要表现的。
文中案件部分信息、图片，参照《午夜北平 : 英国外交官女儿喋血北平的梦魇》，特此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