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辉煌的艰难
——尼克·贝佐拉托和他的“真探”之路
作者丨hzcneo
游戏，电影，美剧的狂热爱好者，至今一事无成
编辑 | 章三
尼克·贝佐拉托(Nic Pizzolatto)一定没有心情安稳地坐在沙发上观赏2019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原本他可以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带着事不关己的心态，好好瞧瞧这出多年来已越发乏味的“闹剧”究竟能堕落成什么样子。然而柯达剧院发生的一切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在同一天晚上，HBO放出了《真探》（True Detective）第三季的大结局，作为该剧一直以来的核心编剧，他似乎搞砸了。
尼克不是第一个把一部万众期待剧集的大结局搞砸的人。在公共电视网荣光尚存的2010年，昔日霸主ABC决定为曾引起万人空巷，经历了六年长跑的《迷失》（Lost）画上句号。当时的《迷失》已经疲态尽显，收视率一落千丈，ABC还是准备了长达五个小时的专题节目“迷失之夜”。热情的观众迫使奥巴马推迟了首次国情咨文演说，只想找出小岛上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背后的元凶。
然后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出离愤怒，对那个宗教意味十足的结局心怀不满，认定自己六年来培养的感情遭到了无情的戏弄和背叛。《迷失》的编剧达蒙·林德洛夫（Damon Lindelof）背上了“史上最大挖坑不填者”的骂名，许久未有新剧开播。直到四年后他才缓过劲来，为HBO写下了《守望尘世》（The Leftovers）。一部更加私人，同时也更含糊不清的宗教剧。就在同一年，《真探》第一季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出现在所有观众的面前。
尼克·贝佐拉托(Nic Pizzolatto)
在剧本为先的美剧业，优秀的编剧就是整个剧集的灵魂。所有被人津津乐道的剧集往往带着编剧浓重的个人色彩。摄影、演员、服装、道具乃至是导演都变成编剧自我表达的工具，就像作家手中的纸笔只为脑海中的故事服务。马修·韦纳 （Matthew Weiner）的《广告狂人》（Mad Man）是这样，文斯·吉里根（ Vince Gilligan）的《绝命毒师》（Breaking Bad）也是如此。尼克当然知道这种统领万军、宛如上帝的感觉。《真探》第一季的光环至今还笼罩在他的身上，只不过今天看起来这更像是一种诅咒。
2010年，尼克·贝佐拉托和家人搬到了洛杉矶，正式开始了自己的编剧生涯。在此之前，他在印第安纳州的一所小型文理学院教授创意写作，同时撰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1975年他出生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市一个贫困的天主教家庭，17岁就选择就离开了家。之后他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取得了英语和哲学的学士学位，准备在写作事业上一展宏图。然而导师的意外去世让他放弃了写作的念头，搬迁到了德克萨斯州的奥斯丁，在一间酒吧里干起了调酒师的工作，并这样度过了整整四年。直到2003年，他才重新捡起了笔，并参加了阿肯色大学的创意写作课程。
来到洛杉矶之后，尼克的第一份工作是为美剧《谋杀》（The Killing）写了剧本。这是付费电视网的后期之秀AMC电视的一个项目，翻拍自丹麦的同名电视剧。《谋杀》的第一季播出颇受好评，剧集阴冷的风格和缓慢的叙事节奏为人称道，但是尼克在剧组干得并不开心。他并不想只是单单成为一个写手，满足别人的要求，而是希望能够统领全局。只写了两集剧本的他在第二季开拍不久就离开的剧组。
2012年，尼克终于等到那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为HBO创作《真探》。这一次他独自创作了全部的八集剧本，还担任了执行制片人并在其中出演一个配角。2014年1月，《真探》的第一季在HBO开始播出，立刻取得了爆炸性的成功。当八周后大结局播出时，疯狂的观众甚至挤爆了HBO的当时流媒体服务“HBO GO”。靠着自己一手创作的《真探》，尼克又一次演绎了一夜成名的好戏，从默默无闻的写手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线编剧。
2014年，整个美剧业界都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一年之前，流媒体巨头Netflix正式宣布推出自己的原创剧集，试图扩张自己的版图。短短数月之内，Netflix就推出了《纸牌屋》（House of Cards）和《女子监狱》（Orange Is the New Black）这样的质量过硬，叫好有叫做的剧集，其中还不乏像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凯文·史派西（Kevin Spacey）、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这样的好莱坞电影大咖参与。可谓是声势浩大，咄咄逼人。
传统的五大广播网则因为题材和节目时长等原因的限制，观众正在飞速流失。作为昔日的付费频道霸主的HBO日子也不好过，《黑道家族》（The Sopranos）之后已经多年没有拿出足够优秀的严肃类正剧。在艾美奖和金球奖上，后起之秀AMC和Showtime依靠着《广告狂人》《绝命毒师》和《国土安全》（Homeland）连年霸占着榜单，收视率上也被《行尸走肉》（The Walking Dead）这样的怪物碾压。HBO急需拿出一部原创剧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而《真探》正是他们需要的。
《真探》（True Detective）第一季
《真探》的成功是全方位，这得益于尼克深厚的文学功底。在此之前，电视屏幕上从未出现过如此严肃又具有文学性的剧集。和很多成长与80年代的美国人一样，尼克承认他深受漫画家阿兰·摩尔（Alan Moore）的影响。这也解释了他的剧集中总是充斥着腐败的城市，残忍的凶杀和孜孜不倦追寻真相的黑暗英雄。他将剧集的背景设定自己童年生活的路易斯安那，一个终年闷热潮湿，腐败落后，滋生犯罪的黑暗国度。
借助刚刚在同年凭借《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加冕奥斯卡影帝马修·麦康纳（Matthew McConaughey）精湛的演技，主人公警探拉斯特·柯尔(Rustin Cohle)成为电视剧历史上最著名的虚无主义和怀疑论者，满口都是让人费解的哲学论调。另一位主角马蒂（伍迪·哈里森 Woody Harrelson 饰）则巧妙地成为了观众的眼睛，随着他不断穿插的两条时间线中，见证拉斯特成神的过程。
正如其他所有成功的剧集一样，《真探》的第二季很快被提上了日程。这一次，尼克依然完成了全部八集的剧本，HBO依旧请来了科林·法瑞尔（Colin Farrel），瑞秋·麦克亚当斯（Rachel McAdams）和文斯·沃恩（Vince Vaugh）这样的大牌。所有人都希望《真探》能够重现《黑道家族》的辉煌，为HBO重新夺回即将失去的王冠。2015年的夏天,万众期待的第二季开播，却收获了极为惨淡的评价。无论是评论界还是观众都对新一季故事兴趣寥寥。离开了路易斯安那的沼泽和了马修·麦康纳的呢喃之后，似乎尼克自己也失去的魔力。精心编排的三个主角的三条故事线显得繁杂而凌乱，硬朗写实的都市风格比起迷幻的南方小镇终究缺乏魅力。
《真探》（True Detective）第二季
经历了一番从天堂到地狱的折磨之后，HBO痛定思痛，决定雪藏《真探》，让尼克用更长的时间去打磨剧本。这同样是一个风险十足的决定，暂时离开公众的视野意味着热度的快速消退，谁也不能保证剧集回归时曾经的号召力能够挽回多少记忆力衰弱的观众。在这段蛰伏的时间里，很少有关于尼克的消息传出。他参与了改编自《七武士》（The Seven Samurai）的《豪勇七蛟龙》（The Magnificent Seven）的剧本改编工作，然后为电影《加尔维斯顿》（Galveston）写了剧本，这改编他的第一本小说。两部电影都没有收获什么太大的反响，《真探》的新故事依旧遥遥无期。
直到三个月之前，尼克·贝佐拉托带着他的《真探》回来了。此时的美剧业界比起2014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群雄逐鹿的众神时代已经来临。在《绝命毒师》和《广告狂人》完结之后，没有一部剧集拥有横扫千军的资本。传统电视网的日薄西山已成定居，观众的流失无可挽回。Netflix仍在不断扩张着自己的影响力，却一直没有在颁奖季获得真正的认可。更新的流媒体Amazon和Hulu疯狂地一掷千金，妄图打造属于自己的帝国。一旁观战的Apple和Disney虎视眈眈，准备随时加入战局。 HBO的《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虽然俘获的大量的观众，口碑在不断下滑。
他们希望遵照《真探》模板打造一些新的剧集，但无论是《利器》（Sharp Objects）还是《罪夜之奔》（The Night Of）都没有取得足够优秀的表现。同时《真探》开拓出“诗选类”迷你剧正变得越来越流行。诸如《美国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和《美国犯罪故事》（American Crime Story）这样短小精悍，单独成篇的剧集取代了过去动辄数十集，情节拖拉又缺乏联系的单元剧，成为观众们的新宠。全新的《真探》能否王者归来，每个人都要打上一个问号。
从表面上看，《真探》的第三季和第一季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故事同样是从主人公的回忆开始，同样是多条时间线的交叉叙事（数量从第一季的两条变成了三条），巧合的是甚至在剧集播出的同时主演马赫沙拉·阿里（Mahershala Ali）在奥斯卡上拿下了表演奖。尼克似乎是想依靠着某种模式复制第一季的成功，至少在大结局之前这种做法起到了效果。
故事最初发生在1980年的阿肯色州，和第一季闷热潮湿的路易斯安那不同，这里萧条冷清。种族隔离制度废除之后，黑人和白人之间依然隔阂深重。从越战归来的黑人侦察兵韦恩·海斯（Wayne Hays）奉命调查一起兄妹失踪的案件。此后的数十年中，案件的调查因为各种不可抗拒的原因暂停又重启，却始终与真相失之交臂。直到2014年，年事已高的韦恩依旧生活在案件的阴影之中。
《真探》（True Detective）第三季
如果只是单纯地满足观众的需求，将第一季的成功元素改头换面地复制，那么《真探》的第三季绝不会遭受如今的非议。实际上尼克绝不是一个仅仅会自我抄袭的作者，在第一季的成功之后他的野心就不单单是撰写的一个精妙的侦探故事这么简单。在拨开表面上那些雷同的迷雾之后，就可以发现《真探》的第一季和第三季又完全不同的内核。
在第一季中，虽然主人公拉斯特看上去是一个深受现代性困扰，坠入虚无的不可知论者，但是对真相的渴求在数十年中都未曾有过动摇。故事依照着经典的正义战胜邪恶的流程推进，一个不受欢迎的陌生主角拯救世界的故事已经被大众所熟悉和接受。当最终谜题揭开，拉斯特破案成“神”时，观众的满足感不需要经过任何的思考就能自然迸发，没有任何疑惑和困惑。
相反第三季则是走了一条更加冒险的道路。比起满口厌世论调的拉斯特，韦恩似乎更加要接近正常普通人。他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庭，却没有哲学信仰。在2014年的时间线中他甚至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走路颤抖，正在被失忆症折磨的老人。他真正需要对抗的不是外部的世界，而是和不确定的记忆以及模糊的自我认同对抗。这显然是一个更现代的文学母题。
记忆和遗忘取代了正邪斗争的故事，变成了尼克在这一季中要表达的内核。这也就解释可为什么在整个剧集中有如此多模糊的地方，所有铺下的线索为什么没有完全收尾，乃至于真相的揭晓为什么变得平淡无力。在含糊不清的记忆面前，没有事实是确定的，一切都在迷雾之中。在结尾的一场戏中，韦恩终于找了失踪的女孩，却因为失忆症忘记了自己前来的目的。这是不可抗拒的被动遗忘。而他面前的女孩则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主动选择了遗忘了悲惨的过去。横跨数十年案件迎来了终点，两个人面面相须而欲言又止，背后对视遗忘的不同阐释。
事实证明观众并不喜欢尼克经过精心设计，由人物内心出发的，对某种概念的内化式表达,一如他们在九年前不喜欢《迷失》的内化式结局一样。尼克高估观众的接受程度，低估了电视业的发展。或者换句话说，即使处在美剧的黄金时代，电视荧幕依旧不适合对诸如“自我”、“记忆”和“遗忘”这些现代性主题的复杂诠释。纵然付费电视网拥有着品味较高的受众，一周一集的播出方式也很难保证观众能够始终保持思维的缜密和活跃。他们想要确定的答案，而不是模棱两可的疑问。
这就是摆在尼克·贝佐拉托面前的难题：当一名拥有强烈自我表达的创作者在成功之后如何再创辉煌，而不是陷入自我重复的困境。大多数时候，创作者和他的受众总是站在对立面。在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之后，受众往往想到的是更多相似的作品而不是更好的作品。这必然限制了创作者的发挥。
对尼克来说，《真探》的第三季是一个尝试。它有一个好的开始，但并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FIN-
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另一种美国优先
后《出租车司机》四十年，我们如何拯救信仰
刚步入六十却近乎封神，他到底凭什么？
去年从这里走出了戛纳影后，今年呢？
是他定义了柏林电影节，也是他把中国电影推向世界之巅
欢迎为深焦口碑榜投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