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盛昊阳
董桥形容伊夫林·沃是最忍得住情的一位作家,《旧地重游》里写查尔斯和茱莉亚多年后重叙旧情,是「好,就现在」,是「将来尽可慢慢消受」,即使茱莉亚为了宗教选择放弃爱情,伊夫林·沃也只用「最后的回声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坡上;那新的土丘闪着光,静静地躺在死寂的山谷里」描述查尔斯的绝望心情。
其实伊恩·麦克尤恩比伊夫林·沃还要克制得多,新婚八小时的爱德华和弗洛伦斯在切瑟尔海滩上永别,在撕心裂肺的时刻,「他只是冷冰冰地站着,理直气壮,一言不发看着她沿着海滩匆匆离去……成了一个模糊的、渐行渐远的点」。整篇故事到此为止,绝不给浪漫遐想多留一点余地。
《在切瑟尔海滩上》(2017)
电影版《在切瑟尔海滩上》的结局比小说做得更绝,爱德华连目送新婚妻子远去的勇气都没有,他背对着她,而她渐渐消失在银幕的另一端,余下他一人,仍然没有回头。
电影敢于这样拍,是因为纵然原作的弗洛伦斯在「伊尼斯莫四重奏」首次演出大获成功的那一晚,「目光忍不住投向了第三排正中,落到了9C座上」,四十年后的爱德华也一再回忆往事,悔不当初,但此生他们再无相见之时。
「他从来不去音乐会……不想看她的照片……不想听说她的种种生活细节。宁愿将记忆中的她保存下来……」切瑟尔海滩的痛苦一瞬及以前的美好光阴被从此封存,爱情也便保留了最初的纯度。
电影强行让化了老年妆的西尔莎·罗南和比利·豪尔在演奏会现场见了一面,还双双落下眼泪,实在有悖于原作节制而不滥情的美学。
也应该承认,影像很难还原小说中男女主角情深不寿的微妙心理,影版剧本由伊恩·麦克尤恩亲自改编,他必然认为这次重逢对于整个故事而言有其必要性。在判定真爱与否时,我们都是只看表象的俗人,有这百感交集的一眼,才终于能确定,这对大相径庭的情侣并不如最后言语争锋时一般自恋,只会词不达意、互相误解,只能以矫饰的态度伤害、指责、怨恨对方,他们的确曾深深爱着彼此。
当然有人会怀疑这一剧情成立的基本前提,电影开头两人在多赛特海滩静谧风光中携手漫步的一幕也许会让人放松戒心,不像原作当头一棒式的「他们年纪轻,有教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都是处子之身,而且,他们生活在一个根本不可能对性事困扰说长道短的年代」。
但随后两人在服务员的目光下用餐时,爱德华拘谨不自然的态度足以在观众耳边拉响警报,明显教养良好的弗洛伦斯也感到尴尬。强调「门当户对」的婚姻在今天成为落后过时的象征,然而,门当户对不仅仅意味着财富和阶级。
爱德华和弗洛伦斯的人生轨迹和身世背景毫无相似之处,爱德华出身贫寒,母亲精神失常,父亲只是镇上小学的校长,热情奔放的性格中有挥不去的乡土气息,听的是黑人歌手和摇滚乐;弗洛伦斯家境优裕,住哥特风格的别墅,母亲谈吐高雅却盛气凌人,做生意的父亲总是洋洋得意,她只欣赏古典音乐,一心张罗着四重奏的演出。
他们的人生本来绝不会产生交集,但因为他们都极为纯真也极为固执,都自以为成熟,其实同样孩子气,命运遂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们偶然相遇。
《在切瑟尔海滩上》不是单纯讲述情欲困惑的电影,爱德华和弗洛伦斯在核裁军运动委员会的大厅内相识,弗洛伦斯和母亲在餐桌上也就核威慑和柏林墙的政治作用产生意见分歧。
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962年,英属殖民地都相继独立,但英国首相仍是保守党的哈罗德·麦克米伦,保守派的力量依然不可小觑。
刚刚22岁的年轻人并不缅怀余晖中的帝国之梦,以为即将登上社会和政治舞台的自己不仅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也掌握着国家的命运。
到头来才发现,不仅人生充满不可捉摸的偶然,那个已经幻灭的纯真时代反而成为多年来魂牵梦萦的牵绊。弗洛伦斯不是真的性冷淡,「这个坎儿」根本没那么严重但终究没能跨过去,而一见钟情本身也没有错,只可惜,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