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爱情,常常自诞生起就带着一股子执拗——
心脏的狂跳,被当作是对命中注定的一种暗示;
非TA不可,仿佛恋爱不成,就连活着也失去了意义;
举足无措,唯恐做出一丁点的不当举动,毁损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
多疑好嫉,对方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也被理解成对自己没有兴趣;
以及,偏爱牺牲,早就做好准备,要在恰当的时候为对方奉献一切。
种种种种,到了年纪稍大之时,回头望去,可能连自己也会觉得可笑。
笑什么?
笑它的虚妄,笑它的盲目,笑它的自我中心,笑它的不切实际,笑它的,占有欲。
可,当我们将注意力投向电影的时候,便会发现,占领着银幕的,仍然是上述这种爱情。
少年的爱情、执拗的爱情。
因为,倘若没有执拗,倘若不是非TA不可,我们似乎便无力在爱情和友谊之间做出区分。
如此一来,连爱情究竟还是不是爱情,我们都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好在,爱情的定义问题,在杜琪峰和韦家辉那里,并不是一个有多重要的问题。
杜韦合作的爱情片,恰恰是要反其道而行,打一开始就从上述所言爱情的范畴里跳了出去。
于是我们得以看到一种崭新的爱情——
一种中年人的爱情,友谊、陪伴、游戏、包容是它的底色,而执拗与沉迷,与它无缘。
这就是《孤男寡女》《瘦身男女》《龙凤斗》以及《盲探》里的爱情。
刘德华和郑秀文,四次组成银幕情侣,所诠释的,正是这同一种爱情。
瞧瞧这些片名,有三次都是将两种性别并置,从中似乎可以读出某种暗示——
当少年的爱情不再可能,男和女的关系,仿佛便成了一种没有名义、不受承认的关系。
情感和联系被隐去了,与此同时,参与情感的个体得到了强调。
此外,我们也能从中隐约察觉出一些疲惫和颓丧感来。
留意一下刘德华和郑秀文的年龄。
《孤男寡女》2000年上映,当时刘德华38岁,郑秀文27岁。
郑秀文努一点力还可以演少女,刘德华呢,只能扮演中年人。
这部片之后,当然,两个人的年龄越来越大。
杜、韦电影中的角色,似乎就是为这两人量身定做的。
除了上述四部电影中的这种特定的情侣关系,别种爱情关系,都不适合他们俩。
与此同时,杜琪峰亦拍过不少别的爱情片,还属刘德华、郑秀文搭档,最轻盈、最和谐。
两个人的气质,似乎天生就更适合一种超然的、老成的、基于理解的、不严肃的情感关系。
杜琪峰的杰作,都诞生在他的黑帮片、枪战片里,其爱情片取得的成就一向不高。
所以,《龙凤斗》的重映,着实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果是他的一部经典黑帮片重映,或许能让更多人产生跑进影院的冲动。
尽管如此,如果你没有看过《龙凤斗》,它仍然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影片。
时至今日,这部片里的爱情关系和爱情观,仍然崭新,竟至于很少能在别人的片里找到呼应。
刘德华和郑秀文,分别饰演盗先生、盗太太。
两个人既是夫妻,又是偷盗事业上的搭档。
因分赃不均,盗先生跟盗太太提出了离婚。
不过,婚姻事实本身似乎本就未在两人的搭档关系上增添多少内容。
他们的关系,主要通过合伙作案,或竞争,得以展现。
没有什么得到认真对待,一切都好像只是游戏而已。
如果要在现成的男女关系词汇里找到一个词来形容他们两人,「炮友」两字可能是最合适的。
这意味着,谁也不用受谁的束缚。
盗窃活动中的原则取代了婚姻的原则——
只要分赃均匀,这段关系便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一般的爱情关系奠基于情侣二人的融合,盗先生和盗太太的关系,则要求严格的泾渭分明。
他们置身事外,将注意力放到要竞逐的宝物上,仿佛爱情于他们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我们不难由这部片联想到《暗战》:两位高手,明争暗斗的同时又惺惺相惜。
实际上,刘德华和郑秀文的关系,基本上可以看做刘德华在《暗战》中和刘青云关系的翻版。
或者说,我们也可以将《暗战》中两位主人公的关系理解成爱情关系。
进而,《枪火》《放逐》中的男男关系,都可以看做是此种爱情关系的一种变奏。
爱情,首先是一种友谊,甚或在友谊之外可能也不再含有别的意涵。
这同时也是一种理想的爱情关系,因为人之为人,并不能始终如一地做到超然世外。
盗太太,一直想不明白盗先生为什么提出离婚,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盗先生,即便提出离婚的人是他,但当盗太太再次结婚时,他还是忍不住出面阻止。
这是两个相对严肃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传统的爱情观又悄然袭入整部电影中。
严格的泾渭分明、绝对的分赃均匀、纯粹的个性保持,于男女关系而言,同样不切实际。
对应着两位主人公不严肃的劲儿,《龙凤斗》的影片风格,整体上也偏向于漫画化。
在这个漫画般的世界里,偷盗不用坐牢,结婚形同儿戏,出轨也不会造成什么实际伤害。
正如我们看《猫和老鼠》,并不担心猫从悬崖上掉下来之后会不会粉身碎骨。
可惜的是,这种漫画风格,并没有在影片中贯彻到底。
为了回答盗先生为什么提出离婚这个问题,为了给人惊讶,盗先生被揭示出患了绝症。
他提出离婚,只是为了让盗太太在他死时没那么难过。
人会死,人的牺牲精神,与整部电影的漫画式笔触是极其不融洽的。
它也打破了电影里本来有可能自成一体的爱情观,向传统爱情观做了妥协。
在友谊作为基础的爱情里,如果得了绝症,应该更倾向于跟对方坦诚相告。
因为陪伴、共享快乐和共担痛苦,本就是这一种爱情的目的,同时也是它的前提。
而拒绝让对方参与进自己的死亡,某种意义上,等于背叛,等于对这种爱情的彻底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