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部电影之前, 必须先说说我们语文里的《长恨歌》。
曾经许多疑惑曾涌上心头,比如杨贵妃到底怎么死的,比如杨贵妃真的人鬼情未了吗?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可以用洋洋洒洒的篇幅赘述超现实主义的道士招魂,为何对贵妃之死却只用“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一笔带过。明明写的是纵天人两隔依旧心心念念的爱情,为何最后偏多一嘴“天长地久应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到底谁在恨?恨些谁?恨些什么?还有一代情种李隆基,既然能为了爱情不务政业,既然死了都要爱,为何又让心爱之人惨死,而自己苟活着。
本着不求甚解的优良传统,这些少年时代埋下的疑惑,就那么尘封在岁月里了。后来看过多版杨贵妃之死的猜测与交口,但却未见周遭有谁对白居易《长恨歌》里的爱情悖论较真。
没想到对《长恨歌》较真的,竟然是个叫做梦枕貘的日本人。他借着曾在大唐取经的日本僧人空海的视角,将白居易的《长恨歌》重新解构,并通过对杨贵妃之死的探秘,展开了一场文学的、历史的、宗教的以及哲学的大唐奇幻之旅。这就是日本当代奇幻著作《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空海这一人物并非梦枕貘凭空虚设,他是日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弘法大师。空海出身豪门,是个少年天才,十八岁时已通读我们的《论语》、《左传》、《春秋》。后随遣唐使入唐,师承长安天龙寺惠果大师,成为密宗第八代宗主,原本数十年才能掌握的密宗真经,他两年就搞定了。空海为日本带回唐朝最先进的建筑和雕刻文化,主编了日本第一部汉字字典,所著《文镜秘府论》是日本汉诗学的开山之作。他回国后创密教真言宗,将中国佛教本土化,使之成为国家佛教。此外,他还创造了日语平假名,是汉语和梵文书法家。空海在日本的文化地位,不亚于白居易之于中国。
陈凯歌对《沙门空海》的觊觎,早在《赵氏孤儿》时就开始,中间又隔了《搜索》和《道士下山》两部作品。《沙门空海》共分入唐、咒俑、胡术、不空四卷,总计四十章,是个浩繁长卷。不必叹服陈凯歌如何花上好些年做剧本打磨,这本就是任何一个著作改编该做的投入,没什么好褒扬的,怪只怪当下国产电影太过着急,往往萝卜快了不洗泥。
陈凯歌摘取了原著有关妖猫的情节,对故事展开全新梳理。大家可能对大诗人白居易和日本小沙弥的探案组合一时不尽适应,其实原著《沙门空海》中除了白居易,李白、柳宗元和韩愈、阿倍仲麻吕等一众中国文化名片皆在此奇幻画卷之中,到了陈凯歌的剧本里,已经撸得只剩下白居易、李白和阿倍仲麻吕了。
历史上的空海真的和这些大唐文人有过交集?这点不得而知。所知的是,空海806年取经还朝时,是年适逢白居易罢校书郎,四月及第,以及《长恨歌》发表。我不知道到电影中的记录帝王日常的起居郎一职和白居易当年有何干系,但其白居易司职的校书郎一职,校雠典籍,订正讹误的职能倒是和故事里追查真相的本职契合。
中国唐代传奇小说对日本后世文学影响深远,梦枕貘很好地把日本推理探案和中国的传奇故事结合,衍生出这部推理探案色彩的奇幻长篇。而从陈凯歌的视角来看,他的《妖猫传》气质多有《无极》一脉的沿袭,都是东方魔幻和东方哲思的捏合。相比《无极》,《妖猫》少了些武侠的腾挪,以及空洞的呻吟,多了些叙述的维度,以及历史、文学、宗教和哲学的咬合。遥想当年,面对排山倒海的批评,陈凯歌曾埋下《无极》要十年之后才能看懂的预言,十年过去,依旧没有琴瑟和鸣者现身,陈凯歌只好来部《妖猫传》疗补。
梦枕貘的原著未曾膜拜,仅从电影的故事呈现看,终于有人对《长恨歌》里的爱情较真了,诗歌之旅演变成了真相之旅。毕竟晚生三十年,白居易没能成为马嵬驿的旁观者。而作为马嵬驿的亲历者,随唐玄宗蒙尘四川的阿倍仲麻吕,也没有留下相关诗文著述。当年为杨贵妃写下写下“云想霓裳花想容”的李白,多年后在听闻阿倍仲麻吕葬身大海的谣传时,还曾写下《哭晁卿衡》,却没写过《哭贵妃》或是相关文字。
倒是小几岁的杜甫心血来潮,于马嵬驿悲剧次年写下《哀江头》一首,其中一句“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以寄哀思;杜牧在《华清宫三十韵》里,也用“喧呼马嵬血,零落羽林枪”惋叹; 温庭筠的《马嵬驿》,则留下“返魂无验表烟灭,埋血空生碧草愁”的伤怀; 而李益的《过马嵬驿二首》和张佑的《华清宫和社舍人》中,也分别有“太真血染马蹄尽”与“血埋妃子艳” 的记述。几位诗人在字里行间中,都突出了一个“血”字,我们都知道,上吊而死的人,是不会见血的。
杨贵妃之死,自古就有死于自缢说、死于乱军说,甚至还有吞金说和东渡扶桑说,这为后世创作提供了遐想空间。其实包括白居易的《长恨歌》,对此也是吃不准的,仅以一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带过,并没有表明“自缢说”的立场, 而“马前死”三字传导的信息,给我的更多的是乱军纷沓的联想。
在此可以确定的是,白居易创作《长恨歌》时,空海像电影中出现在白居易身边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是年即是空海的归国年,也是白居易任盩厔县尉之时。是年白居易与好友陈鸿、王质夫游览仙游寺,地点就在马嵬驿附近,难免要八卦一下李隆基和杨贵妃。在王质夫的撺掇之下,白居易写下了这首传唱千古的《长恨歌》,与此同时,同行的陈鸿也写下了传奇小说《长恨歌传》。这两个文学著作,成为后世科考李杨恋的重要文献。
白居易没有详述杨贵妃之死,陈鸿的笔下却留下了“仓皇展转,竟就绝于尺组之下”的记录。尺组,腰带的一种,亦非史传的白绫。陈鸿《长恨歌传》后半部关于道士招魂与玉妃邂逅仙山的描述,和白居易的《长恨歌》一样,详尽而肿大,几乎可以当做是诗歌版对应部分的译文。而对于贵妃之死,陈鸿和白居易一样惜墨如金,可见当初流传信息相当有限,或是吃瓜群众也拿捏不准。不过陈鸿比白居易胆大些,至少他写到了尺组这种非常具体的腰带。
到了电影《妖猫传》中,空海和白居易是在妖猫的引导下溯游而上,一步步揭开杨贵妃之死“真相”的。果然,白绫自缢只是幌子,“真相”远比传说来得残酷。《妖猫传》最后的底牌是,一代美人杨贵妃是被活埋的,至于她是被闷死的,还是饿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死前在石棺上留下的血爪印,印证着她死前的煎熬与痛苦。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脖子上的勒痕是造假的,“假死求存”的计划也是假的,明明已经制造出了“死而复生”的机会,却没有派人去救她,任由她惨死在棺材里。
故事讲诉到这里,不禁再度试问,杨贵妃真的相信爱情吗?陈凯歌至少用两个细节埋下了否定的伏笔。一是极乐之宴上,高力士问杨贵妃喜欢不喜欢皇上送她的华服,她并没有流露出物质女的欢欣,连句场面话都没回,然后是皇上踩着衣角突然出现。二是,马嵬驿喝完酒的她,并没有给李隆基留下难以割舍的道别动作,也没有万一计划流产的忧心与留恋,就那么淡然地上楼了。要知道上一部范冰冰主演的《王朝的女人》,导演可是绞尽脑汁用了一场马背承欢的大戏来开启李隆基和杨贵妃的爱情,临了还精心布置了一场汉泪交加的侍寝戏来巩固他们生死不渝的爱情。
《妖猫传》的极乐宴上,李隆基让杨玉环成为时代的焦点,万国来朝,甚至令阿倍仲麻吕也神魂颠倒,冒着圣怒掉脑袋的危险也想表白一番,然而这些个热闹并说明不了爱情,只能说是一场盛世之秀,一个靠秀来烘托的美人故事,不禁让人怀疑这个幕后BOSS的动机。也许正因为如此,相对于奢华的宴会,片中杨贵妃似乎对白鹤少年关于真话假话的争论,显得更感兴趣。再说了,爱情是自私的,一个让全天下的人都爱上自己媳妇的男人,真的是因为爱所以爱吗?
当然,这种伪学术的探讨,更多的是出于八卦的需求,谈不上高明。陈凯歌的用意也不在于此,他设计这兜兜转转的一切,其实最后都要落到一个奇点上,那就是集体杀人的乐趣。集体杀人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看上去谁都没有实施杀人之举,最后却成功地将杨贵妃一杀了之,而谁都有自我解脱的理由。李隆基解脱了,因为那都是手底下的人干的,他的过错顶多是无力阻止;高力士解脱了,因为贵妃是假死,他不会成为历史的顶罪人;幻术大师黄鹤解脱了,他甚至还是有功之臣,为皇帝分忧之人;阿倍仲麻吕更加解脱,他甚至可以带着贵妃远走高飞,回到他老家扶桑。
然而他们又心如明镜,贵妃是非死不可的,不死无以定军心,不死无以自保,他们要的,就是平复自我的一个籍口。什么狗屁爱情,在爱情和馒头之间,一代情种李隆基无情而解决地选择了馒头,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哪怕得到了所谓的爱情,终究抵不过一个馒头的价值。兜兜转转了十余年,陈凯歌依旧再讲那个叫做倾城的女孩的得失,而集体杀人的构设,与他之前《搜索》里的言论杀人异曲同工。
当然,影片最后的“真相”未必是绝对“真相”,只不过是探求或说揣测答案的一种,此间可贵的是,人物对“真相”的追寻态度。这样的人设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古今穿越的用意,其实不尽然,白居易的人文气质,以及他曾经司职的校书郎,都要求这一人设有敢于面对“真相”的勇气。当然,吃瓜群众的联想也未尝不可,追寻“真相”,应该成为社会风气的正能量。而要寻找“真相”,就必须敢于挑战自我,甚至是挑战历史,尤其是那些被杜撰或篡改的历史。
多年之后再看《长恨歌》,发现白居易也是够狡黠的,凭借华美的章句,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爱情的悖论,竟还让人坚定不移地笃信了千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