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爱，来自我唯一的恨。——《罗密欧与朱丽叶》
My only love sprung from my only hate. —— <Romeo and Juliet>

1. 中年人的相遇

1945年，二战即将结束，美国和苏联还处在战时的友好同盟关系中。至少在外界看来，胜利者之间的勾心斗角还没有放到台面上来，痛苦鏖战后终将获得的自由，让所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前所未有地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慰藉。

▲ 电影中的Zoya Fyodorova

故事的开头，发生在美国驻苏联大使馆的一次招待晚宴上。38岁的苏联著名女演员 Zoya Fyodorova 受邀出席活动，在场的还有派驻莫斯科的美国海军上尉 Jackson Tate，这一年他47岁。

这次相遇并不算特别，它只是不断重复的外交礼仪活动中的一个过场。男女主角的相见，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火花。

这次平常而官方的会面，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Zoya；另一个，一年后来才会到这个世界上。

▲ 二战前线慰问演出中的Zoya Fyodorova

当 Jackson 向 Zoya 发出约会邀请时，Zoya 并没有一口回绝。但你要知道，当时任何苏联公民如果私自接触外国人，是要惹上牢狱之灾的。更何况是接触美国高级武官，这样的通敌罪名，很可能就是死罪或者漫长的流放。

▲ 苏联资料中的 Jackson Tate 和 Zoya Fyodorova

Zoya 考虑到了这些，但对她来说，要么是她无法抗拒 Jackson 的英武魅力，要么是她相信美苏同盟关系依然是坚固的。最后，她抛开了所有顾虑，毅然赴约。

美国罗密欧和苏联朱丽叶的莫斯科地下恋情，就此开始。

2. 胜利与噩运

在遇见 Jackson 之前，Zoya 曾有过一次并不美满的婚姻，她嫁给了一位苏联著名摄影师，但结婚5年就离婚了。后来她又遇到了一名飞行员，不过他在1942年的战斗中牺牲了。

即便是在严酷的斯大林时代，他俩依然可以找到偷偷幽会的可能。在不断地相处中，他们也为未来做下了一个约定——战争胜利后，他们要组成家庭，生一个孩子，并为她取名「Victoria/Victor」。

▲ 电影海报中的Zoya Fyodorova

每个传世爱情故事里总会有一个反派角色，这一次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恶人，是苏联「锦衣卫」头子——拉夫连季·贝利亚。

在后世流传的说法中，除了嗜血杀戮之外，贝利亚还是个荒淫大魔王。比如在相当有看点的美国电影/漫画《斯大林之死》中，贝利亚就是专门奸淫幼女的无耻之徒。

▲ 电影《斯大林之死》

▲ 漫画中的贝利亚

当美丽迷人的 Zoya 被贝利亚盯上之后，噩运就不远了。

早在1941年，苏联还未与纳粹德国交战，Zoya 的父亲就因为一些对斯大林的不良言论被关进监狱，贝利亚为了讨好 Zoya，释放了她的父亲，并以此作为要挟，逼迫 Zoya 来自己的别墅参加「贝利亚妻子的生日聚会」。

不过当 Zoya 前去赴宴时，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日聚会，贝利亚妻子压根也没有出现。

性格刚烈的 Zoya 断然拒绝了贝利亚的要求，并与他发生了争吵，随后就被盛怒之下的贝利亚赶出了门。

于是，贝利亚与 Zoya 之间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按照贝利亚记仇的性格，不折磨死 Zoya，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等到1945年5月9日，贝利亚的机会终于来了。在胜利日庆典那天，她将 Zoya 安排去黑海沿岸各个城市参加慰问演出，并迅速把这段恋人的事情报告给了斯大林。

▲ 贝利亚、斯大林和斯大林的女儿

高层的怒火迅速被点燃，没过几天 Jackson Tate 就被定为「不受欢迎人物/Persona non grata」立刻驱逐出境，从此再也无法来到苏联。

第二年，1946年，Zoya Fyodorova 因为间谍罪，以及组织阴谋暗杀斯大林的犯罪团伙，与其他几十人一起受审，被判处没收全部财产，流放西伯利亚25年。

审讯期间，在内务部的严密监视下，Zoya 和 Jackson 的女儿出生了。

就像他们曾经约定的，她被命名为「Victoria」。

Jackson 并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出生，因为苏联锦衣卫们，把所有 Zoya 寄出的信件都没收了。

3. 寻找消失的父亲

Victoria 刚出生没多久，母亲就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她自己则被托付给了小姨，并在哈萨克斯坦北部小城，开始了自己无父无母的生活。

▲ Zoya Fyodorova 和她的女儿 Victoria

一晃8年过去了，1953年斯大林死后，很多冤案都得到了平反，Zoya 也被从劳改营里释放出来，回到了莫斯科。

Victoria 也被接回来，Zoya 告诉她，「我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不过，Zoya 并没有告诉女儿父亲是谁，她只是说，父亲是个飞行员，牺牲在天空中的战斗英雄。

从离开古拉格获得自由开始，Zoya 就踏上了寻找 Jackson 的旅程。

这一年，她46岁。

▲ 长大后的 Victoria

要在苏联联系一个美国退休军官，这谈何容易，所有书信的往来都被阻断了，只有通过第三方中间人。

好在老天有眼，1959年，Zoya 在莫斯科的乌克兰大饭店遇见了一个美国大学教授 Irene Kirk，她不定期会来莫斯科出差。

「我看过您年轻时演的苏联电影。」

Kirk 对 Zoya 说。于是就这样，一个隐秘的美国中间人，成为了追寻爱人和父亲之旅的贵人。

即便如此，寻找之旅也是费尽周折，希望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破灭。

要在冷战时期敌对的美苏两国寻找一个消失的海军上将，简直天方夜谭。

各种阻挠和审查，新世界大战一触即发的危机，还有民间的种种反苏浪潮，让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杳无音信的日子就这么持续了14年。

1973年，老天又一次睁眼了。

Kirk 终于联系上了 Jackson，此时的 Zoya 已经66岁，而 Jackson 已经75岁。

从这一天起，Jackson 就开始动员一切力量，不停地向苏联大使馆发送请愿，希望他们能够允许自己的女儿从苏联来到美国。

2年后，1975年，苏联终于同意了 Jackson 的请求，允许他的女儿 Victoria 去佛罗里达团聚。

苏联人想通了：对于这个77岁身患癌症的老头来说，就仁慈一回吧。

4. 最后的相见

苏联只允许 Victoria 获得3个月的旅游签证，在签证快要到期的时候，Victoria 做出了一个惊人的抉择。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磨难和考验，也许是另有隐情，Victoria 决定再也不回苏联去了，她跟一个泛美航空公司的飞行员闪电结婚，并在一年后的1976年，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一年，她30岁。

于是，她以母亲和妻子的身份，Victoria 合法地留在了美国。

▲ 年轻时的 Zoya

同一年，Zoya 给苏联当局提交了多份情深意切的申请，希望能去美国看自己的孙子。此时的 Zoya 已经69岁，她的请求又一次成功打动了国家，得到了一份3个月的旅游签证。

时隔31年，Zoya 和 Jackson 终于相聚。这份冷战时代的爱情故事也在无法弥补的泪痕中，走向各自生命的尽头。

美国的各大报纸纷纷报道了这件事，一时间，头版头条都是各种「冷战结晶」、「来自苏联的爱」、「美国海军上将和苏联女明星的爱情故事」。

▲ 美国新闻报道中的 Zoya 和 Jackson

生命行将终结时的欢乐，像是对这个世界巨大的嘲讽。真正的痛苦与等待，依然无法改变残酷的命运。所有被歌颂的爱情，在冰冷而刺骨的战争面前，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1978年，Jackson 去世。

这时，Zoya 一个人生活在莫斯科库图佐夫斯基大街的公寓楼里，她无法前来告别。

佛罗里达热风中的爱人，与莫斯科寒风中的爱人。

究竟谁的爱更多，究竟谁的恨更多呢？

5. 没有答案的死亡

父亲死后的第二年，1979年，Victoria 出版了一本名为《海军上将的女儿》的书，回忆了父亲母亲的一生，并叙述了家人团聚的种种经历。

不料，这本书激怒了苏联的高官们。苏联人眼中，Victoria 一直是叛徒的杂种，祖国的败类。她在海外的种种言论，虽然全是讲个人家庭史，但却涉及了诸多苏联不想让外界仔细了解的禁区：克格勃、审讯、流放、古拉格，等等。

只有 Zoya 一人留在苏联，等待她的命运可想而知。克格勃将所有的怒火发泄到了她的头上。

▲ Zoya 和女儿、女婿和孙子

1981年12月11日，红极一时的苏联著名女演员 Zoya Fyodorova 在自家公寓里被爆头身亡，子弹从后脑射入，击穿右眼而出。

酷似行刑的一场谋杀，最终以「入室抢劫」盖棺定论。

我们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朱丽叶，就这么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享年74岁。

关于这场没有答案的死亡，几十年来一直有各种版本的罪案调查结论。不论是苏联俄罗斯，还是美国的研究者们，都给出了大相径庭的推理。

苏联后期最有名的私家侦探、独立调查记者 Julian Semenov 曾出版了一本小说《库图佐夫斯基大街的秘密》，专门讲述这个爱情故事最后的尾声。

一个跟「钻石黑手党」有关的版本，在坊间广为流传。

「钻石黑手党」是苏联中后期著名的有组织犯罪团伙，它主要由苏联高官及其亲属组成，从事倒卖古董、珠宝、文物的工作。历史上曾有多名苏联歌星、影星与黑手党组织有瓜葛。

Zoya 的被灭口，就是这样一次铤而走险的悲剧。

6. 不存在的爱情

如果按照阴谋论和谍战片的剧情思路推理，这个冷战时期的凄美爱情故事，也许还有一种最无法令人接受的结局。

就像另外一些传言所描述的那样，Zoya 自始至终就是一名克格勃特工，她的所有爱情与等待，都是国家布置好的一盘大棋。被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都只是一颗颗棋子。

克里姆林宫无动于衷地凝视着你们，就像凝视着红头文件上油墨印刷出的名字。

▲ Zoya 的墓碑

Zoya 是否有在这场延续一生的间谍行动中动心？

并不存在的爱情，是否就是冷战时代最好的讽刺？

没有答案。每个人在历史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历史，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就是这样。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要在开头引用莎士比亚的那句话吧——

「我唯一的爱，来自我唯一的恨。」

文字 / 吴鞑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