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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影子在奔跑》: 没有奇怪的人,只有大惊小怪的人 | 名家

字号+作者:中国电影报 来源:中国电影报2018-02-13 我要评论()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

文|武亚军编辑|姬政鹏为人父母,最初,也是一直的愿望,是自己的孩子身心健康。此外,都是人生的加分项。但这样一个最本初、最简单的愿望,对于很多家庭也是一种奢'...

|武亚军

编辑|姬政鹏

为人父母,最初,也是一直的愿望,是自己的孩子身心健康。此外,都是人生的加分项。

但这样一个最本初、最简单的愿望,对于很多家庭也是一种奢望。他们的孩子或者在身体上、或者在智力上、亦或者在心理上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迥异于“正常”的孩子。每到这时,父母就会感叹上天的不公,哀叹自己的不幸,惆怅这些特殊孩子的未来……

《我的影子在奔跑》(疏疏编剧,方刚亮导演)表现的正是这样患有艾斯伯格综合症的孩子修直,从婴儿一直到青年的这十七年的若干生活片段。

编剧、导演用平实、近乎白描的写实风格,“记录”了修直从婴儿时在变形的视野里第一次看清窗边站立的母亲田桂芳;幼儿园时专注于玩弄课桌的盖子,体验物品在上面的滚动;

用坏了的灯泡装满水,变做放大镜,用太阳光引燃纸张;经过精确计算,发现从澳洲回来的母亲的男友说房前屋后都是考拉,是大人的谎言和吹牛……

如此种种与“正常”孩子迥异的行为细节。同时,在影片中,编剧更着重表现了田桂芳在知道自己的孩子患有艾斯伯格综合症后,时时刻刻对修直的关注、呵护。

她不但因为修直的亲生父亲忍受不了孩子的异常而与其离婚,后来更因为男友要将修直送到其他地方寄养而与其断绝了恋爱关系。

直到有一天,修直的父亲回来寻找他们,发现长大的修直在数学方面的特殊天赋,准备送修直出国深造。田桂芳为修直的长大和融入社会,饱受了种种常人难以接受的酸楚、敏感和从未想过回报的付出。

《我的影子在奔跑》被创作者称为是一部儿童电影,更具体地说,是一部表现特殊儿童的儿童题材电影。

其最大的成功,无疑是剧本中呈现的那些真实、特别是对这一类特殊儿童行为细节和生活琐事的记录、描写。

编剧疏疏(本名胡永红)在亲身经历的基础上,对患有艾斯伯格综合症的家庭和孩子进行了深入的了解和记录,结合自己的体验,书写出了刻意规避戏剧性的修直的成长史,而将他成长的最具特殊性的片段,按照“串珠”式的结构,历历呈现。

与其说是一部故事片,莫若说,是一部基于社会报告式的叙事性影片。但是,正是这样的平和的社会报告似的作品,却更显现了它的真实感,并在平和中使观众感受到这些家庭的“苦难”。

艾斯伯格综合症属于自闭症谱系障碍,是一种较轻的自闭症。它同自闭症一样,具有社会交往障碍,局限兴趣和重复、刻板的活动方式。

与自闭症不同的是,斯伯格综合症没有明显的语言和智能障碍。患有艾斯伯格综合症的孩子,因为表达障碍,不但与家庭之外的人交流困难,就是与家庭内部的人交流也并不通畅,他们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经常作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反应。

如家长生病了,这样的孩子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有的任务会因为家长而完成不了,以至大发雷霆。由于他们的局限兴趣,因此他们经常专注于某一个非常具体的行为。

在影片中,上幼儿园的修直对书桌板能够掀起,引发上面物品的滚动感到十分巨大的兴趣,因此,不能跟随老师的授课进度,遭到斥责甚至被驱赶出课堂。这样的细节,是这一类孩子特别生动的生活写照。

由于对艾斯伯格综合症行为特症认知的缺乏,因此这一类孩子中一大部分被视为“傻子”、“痴呆”。有的家庭对孩子进行有针对性的科学引导,有的家庭甚至干脆放弃,使其“自生自灭”。不解——敌视——欺侮——放弃——排斥——驱逐,成为绝大多数患有艾斯伯格综合症孩子的宿命。

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遭遇所带来的苦难感,拥有艾斯伯格综合症孩子的父母和其他亲人,其实比患病的孩子体会得更加直接、更深重。

所以,与其说患病的孩子是不幸的,毋宁说他们的家庭比这些更为不幸。他们一边要接受孩子异常的表现,一边要去医治或许根本不能医治的疾病,在自信心、自尊心上都要接受正常孩子的父母不能想象的考验。

他们对孩子充满爱,却因为任何人的忍耐力都会达到极点而对无辜的孩子暴怒甚至大打出手。事过以后,又会为自己的愤怒而懊悔不迭。他们的苦难在心中,支撑他们的往往是终有一日孩子变正常的强烈又飘渺的希望。

与家长这种焦虑形成反差的是,这些患病孩子本身是快乐的,他们分毫感受不到他们与其他孩子的不同。

这样的家庭和孩子绝不在少数。据不完全统计,在全世界范围内,艾斯伯格综合症的患病率为3%,也就是说,一百个孩子中,就有三个孩子先天患有这种障碍性疾病。用编剧胡永红的话说,一个班级中,有这样一个孩子,是一点也不新鲜的。

正是基于对患病孩子和家庭的巨大同情,独立撰稿人胡永红,准备将这些生活的积累和体验如实的写出来。

正在此时,她偶然读到了一本英国作家马克·海登的畅销小说《深夜小狗神秘习题》(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Time)。

她被那个患有自闭症的十五岁天才数学少年克里斯多弗一系列的高智商推理过程和精神世界所吸引,这种契合,为她丰富自己小说中的修直这样一个“好奇天才”形象提供了巨大的支撑。

2008年,她开始创作电影文学剧本《我的影子在奔跑》。嗣后,便获得了为奖励优秀电影文学剧本而专设的“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评选的一等奖。

2012年,在著名导演侯克明教授的推荐下,导演方刚亮又用影像重新结构和诠释了这个作品。这时,才完成了电影《我的影子在奔跑》的完整创作。

因为篇幅问题,胡永红觉得仍有大量生活细节和生动的情节没有呈现出来,于是又开始在剧本核心事件的基础上进行丰富,写成了同名小说。

同名小说的细节更为有趣,它已经完全脱离了人们预设的“苦难叙事”,而呈现出一个特殊的“好奇天才”对绝大多数人体会不到的世界幽深角落的敏锐观察和超于一般人的思考,用修直的视角和口吻,回答什么是宇宙、利用相对论能不能回到过去的时间,和黄蜂的对话、圆和圈套的关系等等。

小说中修直的那个世界逻辑是自为自在的,一切是在遵从自己的逻辑,而且色彩丰富,趣味盎然,绝对不是我们“正常”眼光看到的生活中所表现的那样沉闷、混乱和不解。

评论家李浩评论儿童小说《我的影子在奔跑》时说:“……而胡永红的《我的影子在奔跑》让我惊艳。

它的艺术性,它对我们习惯的词的重新定义,它对我们习焉不察的日常的陌生化写作,它所伸入的沉默的幽暗区域——这是我们的文学所匮乏的。

我们的文学多数是进入到平庸的安全区域,艺术的冒险冒犯也不敢做半点儿。胡永红这部小说是有难度的,而且她也是我们的‘陌生人’,所以,她的这部小说很少有人提到。

我承认,如果不是某种机缘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读到这本书,听不到这个名字,而且毫无羞愧地存在。”

笔者作为儿童题材作品的爱好者、创作者,在阅读完小说后,坚定地认为,李浩先生的这一段评价绝无过誉,作者确实“伸入”了这个特定人物的思想世界,构建了一个更具想象力、边界更为宽广的自在的小宇宙,使小说比电影呈现出更鲜明的丰富性和趣味感。

究其原因,大约是电影的呈现更偏重于现实的表达方式,所选取的内容大多是表现田桂坊对修直在现实世界的呵护和警卫,而小说更多的指向,是带领读者走进修直更为旖旎的“好奇天才”的精神世界。

平心而论,敢于把这样一个没有“IP”,受众群体也比较有限的剧本投入资金进行拍摄,是一个大胆的举动,也是一种“莽撞”的行为。如果没有对优秀剧本的鉴赏能力,和将其转化为影像的巨大责任感,是不会有人做这种不迎合市场的“无用功”的。

或者有人会说,表现特殊儿童的电影已经有很多市场成功的先例,如阿米尔·汗导演的《地球上的星星》以及最近上映的斯蒂芬·沃卓斯基导演的《奇迹男孩》,这种合家欢式的影片,可以说是既叫好又叫座。

他们的共同之处,表现的都是被排斥、被拒绝的孩子,在家庭或是导师的鼓励下,勇敢迈出融入社会的第一步,经过磨难,最终成为一个被人接纳、被人欢呼的英雄。

恰与以上影片不同,《我的影子在奔跑》并不是在追求这样一种合家欢式的商业诉求,也没有进入这样一种“英雄出发”的熟烂的叙事模式之中。

用编剧胡永红的话说,这个剧本创作的初衷,就是为了告诉观众,这样的孩子“只是不同”,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奇怪的人,只有大惊小怪的人”。

常人的大惊小怪,是因为不知道这些孩子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或者不能按照现实的逻辑进入到社会的合作创造之中。

编剧想要想追求的是述说这个群体的存在,希望世界与他们平和接触的善意,以及不同人群间的理解和共存。在她看来,这对这个特殊群体的孩子的表现已经足够了。

借用有的学者评价契诃夫的话,吴永红完全自发的剧本写作不是为了给这样的孩子和家庭开出一副成为天才的药方,指点别人怎么生活,而是客观平和地表现这种现象的存在。

这一态度,完全可以理解为,接纳这样的孩子本身就是一种艰难的、爱的过程。

在这样一个总体态度下,编剧、导演依然没有进入“苦难叙事”的隐晦中,也没有进入奇迹诞生的神话叙事中去,而是利用诸多独特的细节,充分表现了作为母亲的田桂芳对修直的理解、呵护和接纳,表现了修直内心世界的特殊性。

比如,修直因为惧怕扁桃体手术,尖叫着跑上了医院的天台,田桂芳在天台角落的遗弃的橱柜里找到了他,并在护士即将发现他们的时候,田桂芳也躲了进去,并拉上了橱柜的门。

再如,修直坐在公车上,看着窗外喃喃自语,田桂芳在耳边轻轻问他,是不是又把脑子里的收音机打开并自己调了台?

再如,这对特殊的母子之间保守的小秘密和鲜活的生活细节,是全片中最有价值、也最具有独特性的地方。

它不同于结构或者情感上大开大合的戏剧性设计,需要低角度、近距离的感受和揣摩。这样细致入微的作品,不追求悲伤的啜泣,不追求空洞的哄笑,不挑战观众的智商,只有静静体会人物世界独特的存在,这在速食精神盛行的电影市场里,是很难被迅速关注并博“出位”的。

这是很多优秀影片的共同遗憾。该片在2012年拍摄完成后,一直到2018年才放映,也说明了这类影片投入市场的难度。

或者出于某种市场意图的考虑,导演方刚亮邀请了演员张静初“素颜”扮演母亲田桂芳。

对于这样一个难得的剧本,张静初也非常珍视,不断深探“单身星妈”(自闭症患儿,被人们习惯称为“星星的孩子”)的内心世界,分寸感很好。

同时,导演还选用了非职业演员黎兆丰出演青年修直。黎兆丰的表演几乎都是凭借着直觉,有的地方也显得生涩,但恰好吻合了艾斯伯格综合症孩子的那种与人生疏甚至冷漠的状态。

但是,这却意外反衬出了张静初作为“熟面孔”与影片追求的纪实风格的某种游离。或者选择一个知名度略低,却能同样把握角色的演员,能使影片的完整性、统一性更好。

艺术表现的是想象的世界。在梳理一系列表现“幸运的”特殊儿童的电影时,我们往往看到的是其异常被天才的成功所掩盖。

但在现实生活中,那些被美化的“不完美”的孩子绝大多数只拥有他们平庸的生活,能够融入社会,获得独立生存能力就是这些孩子最好的归宿了。

承认这些星星的孩子“他们只是不同”已经是个非常艰难的过程,这种承认,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善意与爱意,也是他们直面人生的最大的动力。

(作者为中央戏剧学院电影电视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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